误品先缘识字差(三)
1、典故与替代字
宋朝沈义父《乐府指迷》很有名,其言如下:
“炼句下话,最是要紧,如说桃,不可只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说'绿云缭绕’,隐然髫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
这段为人熟知的话,常被误解为“典故就是替代字”。粗略看来,沈义父所言的确很像玩文字游戏,桃与红雨、刘郎,柳与章台、灞岸等等,无非一种文字字眼的替换。但是,细思“红雨”的出处——“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对比“刘郎”的出处——“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再游玄都观》),此桃彼桃,各言其妙。同理,所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灞岸之柳,事关离情别绪;而韩翃之《章台柳》者,事关章台女子,此柳彼柳,非是一愁。
于是,同样的眼泪,按照科学的解释,无非“是一种弱酸性的透明的无色液体,其组成中绝大部分是水(98.2%),并含有少量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免疫球蛋白A、补体系统等其他物质。”可是,到了美女的身上就成了“玉箸”、“梨花雨”(《长恨歌》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到了寒士的身上成了“清泪”,到了老人身上成了“浊泪”,到了铁汉柔情身上成了“铅水”(《金铜仙人辞汉歌》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陕北民歌犹有甚者“泪蛋蛋是哥哥心里的油”,古龙说“眼泪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诗歌文学之中的“眼泪”早已超越“眼泪”本身而千变万化,但是再怎么千变万化,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眼泪终究还是眼泪。因为,千变万化的并不是眼泪,而是我们的情感。
于是,同样的水,无非就是H2O,然而:感时光飞逝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赞友人之情有“桃花潭水深千尺,触忧怀之绪曰“抽刀断水水更流”,伤亡国之恨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心中理想的人儿总是在水一方,两情相悦,固然“美人如水”,一朝见弃,却又成了“红颜祸水” !因为,千变万化的并不是水,而是我们的心。
所谓内心外物化,上述种种典故得以存立,是经由我们的心、我们的情感加工,让客观事物的客观之象,感性地呈现出种种主观之象,最后约定俗成的。所以,下面通过“物象,事象,意象”这几个概念,导入对典故的认识。
“象”是中国古代诗文理论中较为常见的审美范畴,一般涉及到 “物象”、“事象”和“意象”。“物象”,指具体物体的形象或景象,然而物体之形象、景象,千形千面,譬如“松”,有其“枝干挺拔直立”之象、有其“树叶如针似刺”之象、亦有其“树皮疙瘩斑驳”之象等等。在众多“松”的物象之中,中国古典诗歌里往往取其“枝干挺拔直立”之象,这是由于人的主观因素的介入造成的,因为通过“枝干挺拔直立”的物象,我们得以表达“君子刚直不屈”的意象。由此可见,由于人的主观加入,客观物体的万千形象往往会以减法的形式减至极少,从而便于对应性地融入诗人的某一主观情意,进而达到所谓“天人合一”的情感外化,这也使得中国古典诗歌中,很多物体被塑造成为一种意义了的形象——也即意象。(同理,客观的“事象”也会因为人的主观情感的加入而构筑成为某种特定意象。)
关于某事或某物的意象不一定是唯一不变的,因为托物言志未必一志,借景抒情未必一情,所以上文才列举了千奇百怪的水和泪,但不管是哪一种意象,只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一定人群的认可;第二:一定的时间的认可,那么这个意象就是典故(事典、物典等等)。而典故既然是经过人群与时间的沉淀约定俗成,而非某一人或某一时所定,通常就不允许错识或者错用了。比如,谁要以松树代表小人,鲜花代表男子,断乎不可。
附:关于工具书对意象、典故等相关概念的解释
《辞源》:意思与形象
《汉典》:[image;imaggery] 客观形象与主观心灵融合成的带有某种意蕴与情调的东西
《辞源》:文艺创作中的情调,境界
《汉典》:[artistic conception] 文艺作品借助形象传达出的意蕴和境界
《辞源》: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
《汉典》:[literary quotation;classical allusion] 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古书中的故事或有出处的词句
《辞源》:来源,根据
《汉典》:典故、成语、资料、引语或说法的原始作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