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谢幕
每一代人,中间的幸运儿,都有登台时候,然而,登台就有落幕。就学人而言,民国过来,经过历次运 动折腾剩下的那些人,是慢慢自己老去的。有些人,即使在临终的病床上,依旧生活在闪光灯下。这也是个异数,因为,他们的风烛残年,在咱们这里,学问太稀缺了,民国时代过来的人,都成了宝贝,他们的舞台,大幕落得很慢。
然而,他们的学生,也就是我们这代人的老师,却是被我们挤下舞台的。这也难怪,他们这一代,好一点的大学期间还能学点东西,看点书,随后,就被卷入那场 运 动 之中,无论挨整还是跟着整人,反正学问是没法做了,胆子小的,连书都不大敢读。那个十年之后能够登上舞台,多半是因为整个时代知识的缺乏,好赖不济,轮到他们了,他们不登台,一时半会儿,也没别人了。
所以,他们被我们这代人挤下台,也很正常。刚开放那阵儿,尽管我们是学生,但毕竟年纪轻,精力旺盛,看的东西多。套用一句俗话,思想也比他们要开 放。外来的东西,不管不顾,都可以往肚子里吞。当然,挤掉这些人的,不仅是我们这些他们的学生,更有民国过来的老一辈学者的末班弟子,这些人,倒未必像刘东说的那样,老师在那个十年,积攥了不世的内功,一股脑儿,都传授给了他们,但他们中的有些人,的确功夫了得。
我这个人,在这个乱哄哄的场景中,也算登台了。但是,学界的舞台,我虽然也上去站了一站,但学界中人,尤其是近代史界的人,未必买我的账,大概是我太不讲究了,从来没有拜过码头。历史圈,说到底,还是有中世纪的痕迹,像我这样横生斜长的,人家嘴上说不过你,但就是不搭理你,你又能怎么样?好在,写出来的书,是要读书人看的,多少历史学者,写了一辈子论文,专著,出来的书,即使是专业人士,也不怎么看。所以,这样一个自说自话,自我吹拍的圈子,我不进去,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我的舞台,是我在社会上的影响力。红的时候,可以在报刊上开几十个专栏,到处演讲,讲的当然大多是我的研究。我这个人,多少还具备一点把学术研究通俗化的能力。所以,我的文章,我的演讲,还比较受欢迎。
我的谢幕,是被强拉下来的。演讲不许有,文章不能发,微博不能上。反正,就是不许你露面。以今天人们的心性,再过几年,人们就会把我忘了。
如果有一天,我还没进骨灰盒,突然之间,我的公号和微博复活了,我也许会发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即使有人给你舞台,你上去也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一说,就错。
其实,如我这样的遭遇,老一辈已经有人有过,好多世界闻名的法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在进入新时代之后,基本都消声了。被认为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沈从文,也只有做文物研究的份儿了。这些人中间,有些还进了监狱,或者下放到了边远的农村。被拉下舞台的人,后半辈子,连悲剧都不好说,只能说,直接就变成了粪土。
现在这样的命运又轮到了我,我也没话可说,不认,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