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场大雨,落在火星上
01
遗世独立的山峰
“尊敬的旅客朋友,我们的飞船即将降落在‘暗夜谷地’,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袁安行揉揉太阳穴,把笔记本电脑收进电脑包,塞在前面的座椅下。飞船座舱全景式的天窗外,铁红色的天地慢慢颠倒,飞船正调整姿态,将主喷口调转到前方,准备进行推力刹车。
天地犹如倒悬过来,火星的大地悬浮在袁安行的头顶上方,缓慢滑行。飞船开始轻微震颤,炽红发白的光焰渐渐围绕包裹住飞船,袁安行感觉到自己在一片光辉中,向着这片更加炽红的大地缓缓坠落。
图注:好奇号火星车在降落。图自纪录片《行星》
他很喜欢这个时刻,他的身体几乎感受不到重力,安全带仿佛成为了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纽带,这让他的思维得以向那遗世独立的净土无限靠拢。
这些飞船,这些华丽,庞大,精巧复杂的机械造物,它们执行人的命令,体现人的意志,加速了一切的运转,使人迹所至的每个角落,包括火星,都变得喧嚣,吵闹,一刻不能停歇。唯有当飞船准备降落的时候,这庞大的机械,仿佛突然被按下了静音,失去了声息,只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一样,翻滚着,抖动着,浑身披上压缩的,炙热的等离子体云,向下坠落、坠落。
一阵猛烈的颤动,然后就是强烈的推背感,从座椅直达袁安行的心肝脾胃肾——这是飞船的反推发动机开始工作了。他叹口气,享受失重的时间是这么短暂,现代科技又开始让他的整个世界喧闹起来。
火星的大气层很稀薄,不管是大气的摩擦力,还是空气动力学,都不够强。因此降落在火星的大型飞船一般都需要反推推力作为减速的主要手段。
随着飞船渐渐减速,相对于火星的地面,飞船也渐渐竖立起来。全景天窗外,火星弯曲的地平线,随着飞船高度的降低,渐渐被拉直。一座颜色发白的巍峨高山,从视野之外闯进来。这座高山巍峨,连绵,很快,袁安行的侧面视野就被这座山完全占满。
这是奥林匹斯山,一座盾火山,是火星上最大的山,也是整个太阳系最大的一座火山。在这座山面前,喜马拉雅山脉只能自惭形秽,马里亚纳海沟也只能自认肤浅——这座山,山脚到山顶的高差有21.9千米,覆盖了方圆600千米的广大地域,面积与21世纪的意大利相仿。在地球上,目力好的人,肉眼就能看到火星上的一个亮点——正是这座山。
图注:火星最高最大的山——奥林匹斯山的俯瞰
窗外高温发红的气流渐渐冷却下来,变成白色。反推引擎的尾气遭遇稍微浓密些的火星低层大气,离开喷口很快就减速,于是包围到飞船周围。在这云雾中,不知不觉地,随着一阵轻柔的抖动,世界再次安静下来——飞船着陆了。
“尊敬的各位旅客,我们已经到达暗夜谷地,感谢您乘坐本次星际航班,现在室外的气温是293开尔文,请注意增减衣物,我们全体机组人员,感谢您一路的配合,期待下次与您见面。请各舱乘务员,解除舱门预位。”
02
下起了雨
今天是公元2320年11月10日,人类开发火星,少说也有200年的历史了,更不要说海盗号、勇气号之类的上古年月。然而改造星球谈何容易,火星人依然世代居住在洞穴里——或者说,玻璃穹顶之内。
穹顶内外,两个世界——外面,黄沙漫天,寒冷死寂;里面,鸟语花香,绿树成荫。人造生态圈虽然目前还不够完善,但满足数千人的集镇的日常生活需要,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袁安行讨厌这一切。
火星,何等荒凉,何等原始。开拓者们在此地艰难前行,餐风饮露,怎么入眼之处却是如此安逸舒适?
袁安行不是讨厌舒适,只是讨厌火星人舒适。按照他自己的定义,他是一名作家,这次来火星是为了采风,了解火星开拓者们的艰苦生活,为此还特意选择了位置偏僻荒凉的暗夜谷地(Noctis Fossae)。谁成想,便是暗夜谷地这个小城,也是如此富足安逸。
天色渐晚,城市中亮起灯来,袁安行坐在小旅馆房间的书桌前,看着窗外行人渐渐稀疏。如果忽略目力所及的最远方,穹顶外的那一线红色的大地,以及天上挂着的不规则的土豆一样的一轮月亮,这个地方与地球上他家窗户外的场景并无二致。他的灵感完全被卡住,什么都写不出来。
夜色下,趁着人少,窗外的灌溉水龙头开始工作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场绵绵的春雨,平平无奇,恍如回到地球。
嘶——袁安行的关节炎开始隐隐作痛。
03
逆流而上
袁安行驾驶着一辆火星漫游卡车,疾驰在褐黄发红的火星大地上。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既然不能在定居点感受火星开拓者的生活,那就自己成为火星开拓者。为此他折腾了好几天,才凑齐了火星开拓者当年的标准装备。他买了一辆老旧的漫游卡车,老款的车型刚好满足他对于火星开拓者的基本想象,但是细节上还不够。
首先,近100年的车辆,都已经用上了微型的核融合反应堆,但200年前的探索者们还是用太阳能的;其次,旅行常用的食物合成机也不是200年前的画风,当年的主流,是螺旋藻和黄粉虫的组合;最后,开拓者的年代可没有补给站,他决定全程使用循环水和车载温室。
于是他拆掉了反应堆,挂上了太阳能板和锂电池组;拆除了食物合成机,安装了水循环机;剩下的所有车厢空间,都布置成了温室。
在火星干涸的河床上开车,还是非常舒适的,一路坦途,少有颠簸。35亿年前,整个太阳系最大的一次洪水从这里奔涌而过,将这里的土地打磨圆滑,只留下了一些卵石和沙土,几乎看不到凸起的角砾。火星稀薄的大气用了超过30亿年的时光,也没能完全改变这里。
图注:火星上的“水手峡谷”,袁安行所在的暗夜谷地,就在图片最左边。
然而人类,正在快速地改造这里。
袁安行逆着当年的河道,从暗夜谷底出发登山。一路上有很多的车辙印——实际上暗夜叉谷的两边,已经竖起了大量高耸入云的烟囱。定睛细看,才能发现这些烟囱再向外喷涌无色的气体。
图注:六氟化硫气体,比重达到1.67,是一种比水更重的气体,容易在低洼地区聚集,导致人员窒息,所以需要高烟囱。
这些是“六氟化硫”气体工厂。顾名思义,这些工厂生产六氟化硫——一种温室效应能力达到二氧化碳2万多倍的温室气体。这种温室气体将会慢慢改变火星的大气层,使其具备充足的保温能力,满足人们在户外生活的基本需求。
氟元素来自于萤石,也就是氟化钙;硫元素则来自于金属的硫化物——这些东西都富集于岩浆之中。巧的是,火星的大洪水,也正是岩浆喷涌,融化冰川导致的。这河道的两边,有丰富的岩浆岩埋藏,很容易就能找到矿点。
这些六氟化硫工厂之中,还有一些其他的金属冶炼厂,昼夜不停地生产开拓火星所必需的种种关键物资,让火星开拓者的生活,越来越不像火星开拓者。
全太阳系最大的工业洪流,汇聚奔涌在全太阳系最大的洪水河道之上。
而袁安行,正逆洪流而行。
04
跨过高山
车载温室培养的蔬菜长势喜人,黄粉虫也白白胖胖——袁安行已经吃了好几天焙干黄粉虫配生菜蘸酱了。
不管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太阳系内各个空间站城市里,自然生长的家畜和人造肉都很容易获得,黄粉虫这种复古风格的蛋白质来源已经不多见了。但是,真正的开拓者,就应该吃虫子!
实际上,焙干黄粉虫口感酥脆,有点像烤小虾。不过连续吃了几天,袁安行早就有点烦了。今天,他决定动手做两百年前风靡开拓者圈的“黄粉虫豆腐”。
这道菜说来不难,其实就是把虫子的肉糜打出粘性,砌成方块,在蒸锅中加热定型——总的来说和鱼豆腐类似。做成的黄粉虫豆腐,可白切,可油炸,亦可炒菜炖汤,都很鲜美。更重要的是,这种处理方法,去除了食客对于黄粉虫卖相的恐惧。
袁安行觉得黄粉虫豆腐的口感介于鱼豆腐和虾滑之间,白切之后点蘸姜醋很是爽口。
车载温室要消耗很多的电量来维持温湿度,并对植物补光。这大大缩减了卡车的续航能力,袁安行只能选择在火星的夜间行车,整个白天都把太阳能阵列部署出去充电。火星的一昼夜是大约24小时40分钟,跟地球相似,他在带的咖啡见底之前,终于适应了这种晨昏颠倒的生活。
如今,他已经翻过了水手峡谷和艾彻斯裂谷水系之间的分水岭,正要向火星的低洼地带进发。
35亿年前的洪水,一路高歌猛进,在火星的大地上勾勒出数不清的沟壑。在艾彻斯裂谷这里,洪水遭遇了断崖,于是银河落九天。
这座瀑布,落差达到4千米。在洪水期的短短几周之内,就有约3500亿立方米的水从这里一跃而下,直泻克利赛平原。
图注:消失的艾彻斯裂谷瀑布。
地球上最高的瀑布——安赫尔瀑布落差也仅有不足1千米。艾彻斯裂谷瀑布4千米的落差,让其成为了火星上最著名的观光景点之一。虽然瀑布的大水已经不再,但更给了游客遐想的空间,怀古伤今。
作为景点,艾彻斯裂谷景区沿着当年瀑布的轨迹,修建了高差4千米的观光电梯——袁安行当然不愿意坐这个违背开拓者生活场景的东西。相反的,他决定尝试当年开拓者们的硬核玩法:
火箭速降。
05
奔流到海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川流之水,最是了无牵挂,最是无情。
袁安行呆坐在车外火星的空地上,看看卡车,看看十不存一的太阳能板,又看看刚才清理出来的垃圾,说不出话来。
他太没经验——那些对车的改装都流于表面,却忽略了安全的考量。一次火箭速降,所有的隐患就都暴露出来。
图注:好奇号火星车的火箭速降——“天空吊车”
锂电池破裂起火,太阳能板摔碎,就连培养槽里的水和泥土也翻卷起来,种好的作物全毁了。这些来自两百年前的古董货,在当时本就称不上安全,更不要说方才的极端环境了。
火箭速降就像坐电梯,先失重,后超重,只不过这失重和超重都非常突然且剧烈。袁安行粗浅的改装在这样的环境下到处飞散。
现在,他不知道能怎么办。食物剩下不足三天的,电池严重折损,充电速度也无法跟上,原来一天的行程现在怕是十天也走不完了。
袁安行无语望天,索性往后一倒,躺平在地上。
不过黄河之水,奔流到海,真的不会复回吗?
他突然感觉到脸上有点湿——不,不是下雨,他还戴着头盔呢,下雨也进不来。
袁安行有些怕了——他只是个写软文的,他只想要体验开拓者的生活,却不想要开拓者生活中处处潜伏,随时爆发的生死的考验。
视线渐渐模糊了,他仿佛进入一种迷离的状态。
他听见天边传来雷声,随后隐隐的闪光照进他的眼睛里。风渐起,沙尘扬起,打在他的防护服上,打在他的头盔上。
火星那种稀薄的,发黄的大气渐渐转变了颜色,像是地球上一样,蓝盈盈的。
地球真好——袁安行猜测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幻觉。但是他很想在这幻觉中多沉迷一会儿。他的眼睛完全被泪水模糊,他想用手抹一抹,但是被头盔挡住了,他也不再尝试,索性闭上了眼,感受狂风吹过,感受鼻腔充血时的腥味——那让他想起了地球下雨时的泥土腥味。
“嘿兄弟,还能站起来吗?”突然一个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
“嘿!”一个人拍拍他的胳膊,“我是艾彻斯景区救援队的,你还好吗?”
袁安行突然反应过来——有人!
他用力眨两下眼,挤掉泪水。
“兄弟你这动静够大的啊,火箭速降!真是个猛人!”
确实没下雨。袁安行的面前,站着一名救援队员,身材健硕。头盔面罩下的脸刚毅,线条硬朗,因为缺乏阳光而显得苍白——一张开拓者的脸。这张脸此刻流露着真诚的关切。
“伤的严重吗?还能走吗?”
不过,这确实是一场及时雨。
火星上的雨啊,现在看来——总有一天,奔流到海,又复回。
美编:张 岳
校对:陶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