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批评||贾想:重复与上升:男频小说的结构
《文艺论坛》2020年第5期
摘 要:男频小说是类型化最彻底的一类网络小说。其类型化的成熟主要表现为小说叙事要素的固化,尤其是结构模式的固化。男频小说的结构呈现出两个典型特征:局部重复,总体上升。在局部情节上,输与赢、失与得、散与聚、无与有,以由匮乏到满足、由更高的匮乏到更高的满足的不可逆的顺序,反复出现。局部情节的阶梯式重复,最终形成了整体结构的上升趋势。通俗文学结构上的重复与上升,对应着精英文学结构上的冒险与下降。在结构上,两种美学的差异性显而易见。
关键词:男频小说;结构美学;类型化
一、频道划分与结构固化
网络小说很早就完成了“看人下菜碟”的任务,将小说这一中性的、雌雄同体的文学体裁,劈成两个频道,分成了男频小说和女频小说。严格来说,这种一刀切的分类学不是艺术规律支配的结果。艺术恰恰致力于弥合天与地的分裂,沟通黑夜与白天,混淆男性与女性。艺术家是不同事物乃至敌对事物之间的通灵者,借助想象力与审美感性,抵抗着世间万物分散的大势。
这种分类学遵循的是市场的规律。市场经济的大手伸入文学领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混沌的文学作品重新分类、整理、码放、贴上标签。分类的标准,并不是艺术价值的高下,而是作品所能满足的读者需求的不同,首先就是男性读者和女性读者需求的不同。由此,文学进入了“需求—供给”的消费逻辑。麦克卢汉曾分析美国电视工业时代的消费两极化:男人喜欢西部片,女人喜欢肥皂剧。男频小说与女频小说的分类,正是同理。
需求的细化带来商品的细化,商品的细化带来职业分工的细化,分工的细化带来工种、技术的固化。网络小说界也是如此,男频小说家不会轻易“换频道”写女频,女频小说家也不会同时涉足男频。这两拨人,一拨专注为男性读者生产“文化蛋白粉”,一拨专注为女性读者生产“文化甜品”,井水不犯河水。分工的固定,久而久之,带来了叙事模式的固化。男频小说已经形成了一套非常稳固乃至僵化的结构学。研究者对此进行了一些零散的描述,譬如“濒死重生”“屌丝逆袭”“升级打怪”“一路开挂”,等等。总结起来,男频小说的结构呈现出两个典型特征:局部重复,总体上升。
二、重复与冒险
重复,是理解包含男频小说在内的通俗小说的钥匙。在具体的故事中,重复表现为某些“情节链”的反复出现。比如经典化了的通俗小说《西游记》中,“唐僧被抓—孙悟空搬救兵”的情节链,《鬼吹灯》系列中,“遇险—意外落入古墓—盗墓取宝—逃出生天”的情节链。更有《庆余年》《我真没想重生啊》这样的“重生文”,直接将“暴死—重生”这个巨型情节链,当作小说的基本结构。这些情节链经过进一步抽象,可以提炼为“输—赢”“失—得”“散—聚”这样的二元结构。一部通俗小说的结构,正是由一个或多个二元结构在局部反复摆列,最后连缀而成。
这二元结构在局部的重复,根本上看,都是“有”与“无”的重复。需注意的是,通俗小说中的重复,是有严格的顺序要求的:一定是按照由匮乏到满足、由更高的匮乏到更高的满足这样不可逆的顺序。一定是从“无”到“有”的重复,而不是从“有”到“无”的重复。“无”是起点,“有”是终点。小说总是从一无所有的匮乏状态开始,到功成名就、终成眷属结束。所谓“始多乖违,终多如意”,因为,从“无”到“有”,这是“生”,而从“有”到“无”,这是“灭”。
“输—赢”“失—得”“散—聚”,无一例外都是在强调“生”的在场、“灭”的不在场,“生”的必然、“灭”的偶然,以此构造“不死”的幻觉。阅读通俗小说的时候,我们像被注射了吗啡,暂时遗忘了时间的流逝,现实的烦恼,以及人一定会死这个恐怖片一般的情节。内心得以镇定,“死亡焦虑”也被缓解了。而屡试不爽的重复,正是镇痛机制。
重复就是不死不灭。我们为什么热爱重复呢?首先,与我们“好生”的文化传统有关。传统儒家的教育,讲求“好生之德”,要“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总之,过度重视“生”的教育,排斥“灭”的教育,导致我们的文化基因中,缺乏对于“灭”的免疫。今天,唯物主义教育和国学的复兴,更是将“灭”的恐怖性激发了出来,国民对重复的心理需求非常旺盛。其次,与心理层面的“安全需要”(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相关。我们的心里判定熟悉物是安全的,陌生物是不安全的。我们的本能要求我们将陌生物转换为熟悉物,而转换的方法,就是重复。当我们看到故事情节不断重复时,我们内心会渐渐放松警惕,产生愉悦感和安全感。重复首先通向的是安全感,然后才是厌倦感。网络小说结构的重复,徘徊在安全感(吸引力)和厌倦感之间。优秀的网文作家总在绞尽脑汁,想在重复的同时求新,以免故事过早滑向厌倦。
重复的反面,是冒险。重复的任务,是将遇见的每一个陌生经验熟悉化,成为可控、可靠、安全的经验。冒险的任务,是保持每一个陌生经验的“初体验”,保持经验的新奇性、神秘性、危险性。重复带来的是伦理学的安稳;冒险带来的是美学的刺激。在伦理学高于美学、“美”“善”高于“真”的时代,西方的文学作品总在实践重复的艺术。18世纪,《小癞子》《鲁滨逊漂流记》诞生之后,故事的内容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冒险”。从此之后,冒险代替重复,成为了“小说”(Novel)的使命。小说身上的美学潜能被释放了,此后逐步精英化、正典化,成为了文学史的主要文体。
在今天,重复和冒险,可作为划分通俗小说和精英小说的一个粗略标准。通俗小说,基本都是以重复为主旨的故事。精英小说,基本都是以冒险为主旨的故事。长篇故事,通常离不开重复;短篇故事,往往更适合冒险。然而,“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当文学一心潜入美学冒险当中,就会不可避免地失去读者。所以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通俗小说和精英小说总会互相学习对方的长处。《西游记》《水浒传》这样的古典名著,《傲慢与偏见》《红与黑》这些西方名著,《冰与火之歌》《哈利·波特》这些当代故事,都是重复的艺术和冒险的艺术联姻后诞下的子嗣。
三、上升与下降
男频小说中,局部从“无”到“有”的重复,如攀爬阶梯,最终形成了整体结构的“上升”趋势。比如,财富或宝物的从“少”到“多”,武力的从“弱”到“强”,技能的从“低”到“高”。即便有财富的亏损、宝物的丢失、武力的削弱、技能的丧失,也一定是暂时性的,为之后的重振雄风做铺垫。总之,全部情节被一个设计精密的“升级机制”所统摄。
“升级机制”是男频小说的灵魂,包含三个基本原则:第一,不死(重生)原则,表现为主角绝处逢生甚至死而复生,主角一定要活到大结局,这是铁律;第二,进化原则,主角一定要从弱到强,从量变到质变,不断进化,最后成为某个领域的世界第一;第三,等级压制原则,主角遇到的对手,一定比自己等级更高,在宝物、武力、技能上压自己一头,以便激起主角超越的野心与进化的主观能动性。最受欢迎的男频小说,像《斗罗大陆》与《全球高武》这样的“修仙文”,一定具备最完善的“升级机制”。男频小说的“爽”,正是依赖这个“升级机制”。
不止今人,古人也喜欢升级的人生。《枕中记》中卢生的“黄粱一梦”,《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前半生,就属于古代的男频故事。不同处在于,古人有“色空”的思想,有哲学和伦理学的顾虑。因此,写“梦中”之色相,也写“梦醒”之空相。让卢生睡着的时候享受,也让他醒来的时候难受;让西门庆登上欢愉的顶峰,又在欢愉的顶峰跌个粉身碎骨。从而,对人不断膨胀的欲望,起到中止、劝诫、消解的效果。网络小说可不会自找没趣,何况也没有哲学和伦理学的顾虑。所以,男频小说一定只写“梦中”,不写“梦醒”。古典文学一定要设置一个“梦醒时分”,意味着欲望无限膨胀,在古代文化中是不合法的。相反,今天的网络小说取消“梦醒时分”,说明欲望的满足在今天的文化语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在消费社会中,欲望是第一生产力。
局部重复与总体上升,制造了“积累的神话”。改革开放之后,我们不再制造“平等的神话”,而是要让“少数人先富起来”,开始制造“积累的神话”。“积累的神话”,是国力上升期家国叙事的要求,也是上升期国民的潜意识需求。网络小说积极地参与了这一叙事。
正如重复对应着冒险,上升则对应着下降。局部冒险、总体下降,往往是精英文学的结构。精英文学颠倒了通俗文学从“无”到“有”的基本情节单位,转而写从“有”到“无”,也即从“生”到“灭”,自“色”入“空”。《红楼梦》将这个道理,表述为从“好”到“了”的辩证法。财富一点点减少(家道中落),亲人一个个离散(妻离子散),容颜一天天衰老(美人迟暮),地位日渐下降(英雄气短),生命逐步熄灭(人生向晚)……这个不断下降的过程,是积累的反面,是一个“耗散的悲剧”。
通俗文学,否定“无”,否定“散”,否定“衰朽”。因为在成功学和伦理学看来,耗散是一种失败,是否定性的。这是一种“生”本能驱使的文学观。精英文学不然。精英文学的世界观,是一种热力学的世界观:能量总在从高温向低温转移,分子总在从有序态向混乱态变化,世界的“熵”(耗散)总在增加。精英文学承认世界的“熵增定律”。
在承认“无”“散”“衰朽”是一种真理的同时,精英文学又通过美学的眼睛,发现了“无”“散”“衰朽”的意义,从而将耗散的否定性价值,逆转为肯定性价值。经典如《情人》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通过一个男人美学的眼睛,“衰朽”被拯救了。再如余华的《活着》,家道中落、妻离子散、人生向晚,人生所有重大的耗散,都被福贵经历了。从成功学和伦理学看来,福贵如此不幸。但余华给予了福贵一种涉及爱、忍受、忏悔的姿态,这个姿态,让福贵超越了世俗的不幸,步入了一种高尚得类似宗教的幸福。
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更是深谙此种真义。他们只是写到了“色即是空”就停下,不去写“空即是色”;只写到“食尽鸟投林”的停止与耗散,不去写“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转换与积累。也许,这就是精英文学的边缘,不能跨过去——像通俗文学那样——超越熵增定律,享有新的轮回、新的累积、新的循环,那会立即迎来美的死期。
但是,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小说承担世俗欲望的任务,就先于承担美的任务。在美的灰烬中,盛开的将是一个比现实更完美的白日梦世界。那里,有“千金散尽还复来”,有“春风得意马蹄疾”。那里,英雄不会失败,美人不会老去,亲人不会失散,恋人不会分离。在上升的空中阶梯上,满是攀登的人。过去如此,此时亦是如此。
(作者单位: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