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笑狂夫老更狂
自笑狂夫老更狂
李广生
人类的生存空间有三:一为现实空间,安顿肉体的地方;二为梦想空间,寄托精神的地方;三为第三空间——因为想不到合适的名字,因陋就简权且称为第三空间。第三空间位于现实和梦想的中间地带,是调和肉体和精神的地方。
造物主赐予人类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脑,并赋予它做梦的功能,梦想总是让人义无反顾地冲向天空。遗憾的是造物主并没有给人类准备翅膀,于是他们又重重地摔落到地面。在起起落落、摔摔打打中,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人类的很多苦恼,既不是纯粹的肉体上的苦,也不纯粹的精神上的痛,而是现实和梦想的冲突所带来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就整个人类而言,或是就整个人生而言,快乐总是很短暂,稍纵即逝,痛苦总是很漫长,绵绵不绝。悲悯的造物主不愿看到他宠爱的孩子在痛苦中绝望,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在虚妄中迷失,便造出了第三空间,把现实和梦想融为一体。因为第三空间的存在,人类才一次又一次地战胜绝望,一次又一次地走出迷惘。
冯友兰先生在《人生的境界》一文中,把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从低到高依次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简而言之,这四重境界分为两类,一为形而下之境界,如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二为形而上之境界,如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窃以为,学贯中西的冯先生并未参透人生。任何一个人,绝不可能永远滞留于形而下,不管他如何的功利和实际,总是有超越现实的梦想;也绝不可能永远飘浮于形而上,不管他如何的浪漫和清高,总是有吃喝拉撒的现实需要。梦想和现实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犹如水涨船高一样,梦想随现实的改变而改变。因此我认为,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必然存在第三重境界,也就是我所谓的联接梦想和现实的第三空间,让注定无法实现梦想的人们在这里看到希望,让最终必须面对现实的人们在这里寄托梦想。
在网络出现之前,第三空间的代表是艺术,如文学、美术、音乐、舞蹈等等。艺术不是阳春白雪,不是象牙塔里的玩物,生活在最底层的广大劳动人民,才是艺术的亲生父母。夕阳西下,荷锄晚归的老农,哼唱的不知曲名的小调;年关到来,辛苦一年的大嫂,剪裁的毫无章法的窗花。这些不都是艺术吗,“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是艺术的最基本法则。由此可见,艺术位于现实和梦想的中间地带。面朝黄土的人们,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如引吭高歌或手舞足蹈,以唤醒心头的梦想;凝视星空的人们,通过精妙的艺术手法,如遣词造句或泼墨挥毫,以排遣现实的困囿。如果没有艺术,人类不会走到今天,更不要说创造出如此灿烂的文明。如此重要的第三空间,冯先生为何视而不见?
贪婪的艺术家和狡诈的文人巧取豪夺,抢走了劳动人民的孩子,把艺术据为己有。劳动人民用血泪混合乳汁喂养的孩子,经过艺术家和文人的包装而面目全非。他们来到生身父母面前时,竟然流露鄙夷和不屑。随着艺术的日臻成熟,用以调和肉体和精神的第三空间越来越小。幸好,网络出现了。
网络一出现,便以它巨大的包容性扩展了人类的第三空间。在现实中困顿的人、在梦想中迷茫的人,同时汇聚于网络,寻找各自的需求。短短的十几年时间,网络占据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名流显贵、平头百姓,都在网络安家,比邻而居,不分高下。因为网络的存在,遥不可及的梦想不再遥远,因为网络的存在,不容回避的现实可以逃避,因为网络的存在,人类多了一块栖身之地。
网名则是人们在第三空间的标签。和现实空间不一样的是,这一张标签是自己贴上去的,上面的每一字都是自己书写的。研究一个人的网名,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些网名,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的俏皮、有的严肃、有的文雅、有的粗俗,有的信手拈来、有的匠心独具、有的亦庄亦谐、有的无据无凭,千姿百态,别具风情。一个网名的后面是一个人、一张脸、一个梦,或是一段故事,或是一生坚守,或是一时心动,或是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或是终生无缘的一段情。总之,人们可以尽情的创作,由兴的发挥。正因为如此,通过网名,常常可以看出一个的性情。相对于现实空间的以貌取人,网络空间的以名取人,似乎更加可信。
曾用过一个网名,叫“天教疏狂”,源自朱敦儒的《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懒慢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
累奏留云上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候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
斜插梅花醉洛阳。
后来不敢用了,因为这个“狂”字,容易引起歧义。古文“狂”字从心,“狂生于心,而发于外”,乃是一种病态,“人病之称也”。
网名的出现带有复古的意味。古人一般有好三个名字,即:名、字、号。如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小孩子最恨古人,一是恨他们的作品多,二是恨他们的名字长,背来背去,容易弄混。古人的名和字都是父母给的。名是小时候的名字,孩子出生之后,父母或长辈为孩子取名;字是长大后的名字。男子加冠(20岁),女子开笄(15岁)后,父母或长辈为孩子再取一个名,称为字。字和名通常有连带关系,是对名的进一步解释和表述,所以也称表字。从此之后,只有父母、长辈和特别亲密的朋友可以直呼其名,其余的人为了表示尊重,就要称呼字。也就是说,小时候可以叫李白,长大了就只能叫太白了。名和字都来自他人,古人不甘心,便又创出一个号来,号的命名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也叫自号。杜甫号少陵野老,欧阳修号六一居士、辛弃疾号稼轩、李清照号易安居士、陶渊明号五柳先生等等,古人特别是文人的自号通常有典故、有寓意,值得玩味。近现代,作家的笔名和古人的自号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的自号、作家的笔名、今人的网名,都是自己命名,代表人类亘古至今的独立意识和自由追求。
对独立和自由的追求,在某些时候确实给人狂的感觉。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近代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建国初期,全国上下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高潮中,以不学马列为条件拒绝郭沫若的邀请,狂的可敬可佩;前面提到的哲学大师冯友兰先生,虽然学贯中西,但紧跟形势几易其辄,因为缺少点狂气,而失掉学者的骨气。
现实,人类肉体寄居的空间,让我们不堪重负;梦想,人类的精神向往的空间,距我们遥不可及。幸好有艺术,在艺术没落的今天又出现网络,为我们提供可以栖身的第三空间。既然如此,何不放纵一下,理直气壮地去追去独立和自由?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杜甫,这个一生抑郁的小老头,也有狂的时候。在《狂夫》一诗中他写道:
万里桥西一草堂,
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绦娟娟净,
雨浥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
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
自笑狂夫老更狂。
说起倒霉、落魄,比得上杜甫的人不多,他也自称“狂夫”,可见有些“狂”并非真的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