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之路

五四之后的“绘画革命”,重要一点便是提倡写实主义。《新青年》率先发出“美术革命”的呼声,陈独秀号召“革王画的命”,破除旧画藩篱,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随后,蔡元培、王国维、康有为等人纷纷就“美术”概念做出阐释。二三十年代,普罗美术运动也以艺术大众化为口号,旨在推动绘画艺术创作自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脱离现实,玩弄笔墨,谓之不可取。受此影响,梁漱溟感言,知识分子只有“与乡间人由接近而浑融”,或可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
现代艺术观念,渐为青年画家所接受。1932年参加天津画展时,赵望云展出的《收获》《日当午》《颓垣下的夫妇》等作品,皆为对 民生疾苦的描摹。作为“到民间去”思潮的响应者,《大公报》欲以写生通讯,扩充新闻宣传力,寻觅可胜任者时,来自社会底层,且能以艺术参与社会实践的乡村派画家赵望云,自是最佳人选。1933年2月12日《大公报》第二版刊发“本报特启”:“画家赵望云先生以善画农村景物著名,本报兹特聘为写生通信员,深入内陆调查民生,随时以绘画写照,从本日起逐日制版刊布。”并在第六版开辟“写生通信”,连载其在冀南农村的旅行写生稿,专栏直接以“通信”赋名画作。其以速写式硬挺笔法,施以明暗,描绘原生态文化,直录农村生产、农民生活情状,意新而不蹈袭,全无古画程式,予人耳目一新感觉。1933年至1936年间,赵望云先后受报社委派,六赴各地旅行写生,从冀南各县,到陇海路沿线,从罗文裕等地日军占领区,到塞上内蒙草原,从江西收复“匪区”,到苏鲁水灾灾区,日行田野,夜宿小店,遍走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平民生活场景是贯穿始终的主线,共发表写生稿三百余篇。
较之摄影,绘画在诠释某一“瞬间”时,更具自主空间,图式是一个通往心理表征的算法体系,画家可有意识地在画面中选择聚焦点,对碎片化、片段式的时空元素予以重组。《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序《赵望云农村写生集》中便认为,绘画“不是平均地、消极地反映生活,而是积极地、有目的地刻画艺术形象,因而对读者产生较深的感染力”。苏鲁水灾写生中,赵望云创作“鲁西流民图”与萧乾的灾区特写,交相呼应,被安排在《每日画刊》几幅相同主题的摄影照片旁边,组合在一起仿若“灾情百态”,文章与绘画作见报后,反应强烈,赈灾捐款猛增,艺术表达与文字阐释叠加,由此完成了面向大众的意义输出。如此安排,便将“写生通信”从艺术创作的范畴中分离出来,不仅以绘画补充新闻,且让绘画成为新闻。
此例不孤,抗战开始后的1939年,关山月先后在港澳举办“抗战画展”,《渔民之却》《南瓜》《海娃》《三灶岛外所见》四幅作品入选在苏联举办的“中国美术展览”。1941年与赵望云、张振铎同行,沿河西走廊至敦煌,临摹壁画八十幅,羶肉酪浆,并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写生创作。1943年初,《西北纪游画展》在重庆展出时,郭沫若为《塞外驼铃》题诗六首,并赞其“纯以写生之法出之,力破陋习,国画之曙光吾于此喜见之”。同时为赵望云赋诗《画史长留束鹿赵》,赞曰:“独我望云子,别开生面貌。”为赵关二人合作的《松崖山市图》,作《松崖山市》诗,称“望云与山月新起国画家中之翘楚也,作风坚实,不为旧法所囿,且力图突破旧式画材之藩篱,而侧重近代民情风俗之描绘”。对于那次西行,关山月回来回忆道:“我们一起骑着骆驼,以西瓜当水,锅盔当粮,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走了一个月,出了嘉峪关,登了祁连雪山。当我们来到敦煌这一艺术宝库的时候,正值张大千刚刚搬走,而常书鸿刚接上手又未到任,条件异常艰苦。我们一起趴在昏暗的窑洞里临画,我们一起喝那带有咸味的党河水,我们一起在千佛洞前的大杨树林里捡野蘑菇。” 赵望云弟子黄胄、方济众、徐庶之所走,也乃师写生创作之路。
虽曰此类作品属时画,难以完成市场的再销售,但对具有轻财贵义特质的画家而言,其完成的是史料价值、时代意义。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其艺术性含于历史性,为艺术化的历史,历史化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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