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录(东君)

东君

D先生讲述了这样一个梦:夏日午后,他昏昏然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小床上,忽听得女儿在门外喊他。他的四肢黏在床上,不想动弹了。连眼皮也懒得睁开,连话也都懒得出口。迷迷糊糊间,女儿推门进来,好像要他帮忙找什么东西。可他仍然倦于回答。女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然后,他就进入悠长的梦境。他梦见自己在一座大院里游走,出门时,忽然想起女儿还在庭院里面。他又踅返寻找。院子空荡荡的,没有女儿的踪影。他开始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依旧没有人应答。就這样,我突然惊醒了,D先生说,在做梦之前,女儿喊我,我没有应声;在梦里,我喊女儿,女儿也没有应声。

一位老友听了,也跟D先生说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生死相隔的事。两年前,他突发脑溢血。他想喊儿子的名字,可身体与舌头就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直至意识逐渐模糊。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喊他,可他张不了口。那时,他觉得这就是死亡,他站在死亡这一边,与儿子相隔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儿子喊他的时候,他无法应声;他在脑子里喊儿子的名字时,儿子也无法听到。

理发师的头发长到秋草那么长时,才发现整整一年都无人光顾理发馆了。除了理发师本人,屋子里唯一会动的是一条金鱼。寂寞的理发师对着一面日益暗淡的镜子,举起手中的剪刀,一寸寸地剪去杂乱的长发。之后又举起剃刀,沿着清晰可见的发际线,一点点刮去那些硬直的发茬,且满足于剃刀带来的冰凉的快意。慢慢地,一颗肉球般的头颅就在镜中浮现出来。剃刀从耳廓穿过时,刀锋一转,陡地一下切入耳根,圆兜圆转地沿着头颅四周转了一圈,揭开了一张血淋淋的头皮。随着剃刀的深入,头颅中露出了鱼子酱般的脑浆、交叉的经络。那些细如钨丝的神经,微末的细胞,似在张皇地等待着;还有一些散碎的灵光,闪回、停顿、跳跃着。理发师无意于研究X和Y染色体,以及颞叶区解决高等数学难题的可能性。剃刀继续深入颅缝,意欲撬开颅骨,但这块安置头顶的石头内封存着古老的静默,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知的物事。其表面有灼伤的痕迹,至于如何灼伤,什么时候灼伤,被何物灼伤,他浑然不知。理发师把手伸进温热的脑浆,一点点地搜索着,忽然,抓住了其中一颗腐烂的肉核。理发师哭了。他将肉核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个盛有福尔马林的玻璃缸内;然后,对着镜子,重新塞回脑浆,理好经络,牢牢地包上一层头皮;头发呢?也用黏合剂一一粘上了。咣当,咣当——有一阵清脆的撞击声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那端反弹过来。理发师猛地惊醒,摸摸头颅,尚在,还冒着噩梦带来的寒气。金鱼缸内的小鱼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直了,他呆呆地望着,疑心这条死鱼就是脑子里那颗已经腐烂的肉核。隔着一层玻璃,理发师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接近透明的虚无。寂寞的理发师将椅子搬出屋外,坐在冬日一枚老旧的太阳底下,无力地吸吮着孤独。风呼呼地吹着,理发师的脑子里再也没有旧日恋人的影子了。

M先生走着走着,就走进梦境里去了。一扇窄门,一个充满霉味的房间,墙是倾斜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压倒他。窗外阳光汹涌,屋内却是雨声淅沥。他在梦里,自然无法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有时候,梦就是遥远而模糊的现实,现实就是切近而清晰的梦,在模糊与清晰之间,他常常感到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不过是一个梦,而那些梦也无非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M先生是一位普通公务员,案牍劳形姑且不说,还要经常下乡,很费力地去做一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有时候,他在白天无法完成的事就交给梦来做,他可以在梦里非常漂亮地把它完成(不过,他在梦中完成的那件事,仍然会在醒来之后搁在眼前)。让他感到蹊跷的是,近来每次在梦里遇见的都是同一个人。此人既熟悉又陌生,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更离奇的是,梦中人偶尔会走到现实中来,躲在阴影里,不动声色,他能感觉得到。他时常会问自己:我真的认识梦中的那个人?梦中的那个人真的认识我?他决定逮住那个梦中人问个明白。

这一天上午,M先生在大街行走时,再次撞见那张曾在梦里见过的脸。别走,他大声喊道。他在阳光与阴影之间紧紧跟随着那个梦中人,目光飘忽不定,因此,他感觉那人有时像一道树隙的阳光,有时又像一道树叶的影子。那人的背影有些佝偻,步履也有些迟缓,但M先生无论如何加快步伐,都没法追上他。那人从一条大街转向一条像河流般可以无限延伸下去的巷子,M先生的目光与脚步也悄然跟随着。走到一座庭院,他才惊觉,这里就是自家的老房子。让他纳闷的是,上午过去清扫庭院时,庭前的树还是青翠的,转眼间却是一片苍黄。他站定,略显迟疑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建筑没变,唯独变化的是这棵树。甚至可以说,树的形态也没变,唯独变化的是树叶的颜色。他与这棵树对视良久,才算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方位感。树影投向正北方向,可以确定此时正是午时。一阵倦意袭来,他打算进屋略事休息。那一瞬间,他透过门框,看到那个人就躺在自己曾经躺过的那张小床上,蓝色的门框仿佛给现实与梦境划出了一道边界。他问自己:如果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是我,那么,站在门外的我又是谁?莫非我就是那人梦见的人?于是,他决定进入房间一探究竟。他跨进门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满脸惊愕。身后墙壁上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缝,竟像是依稀可见的北风的残余,透着阴寒之气,让人感觉,那些旧死与新故的亡灵尚未远离。天花板上飘着一朵乌云,屋内雨声淅沥,但地板是干燥的,连一滴雨都没有打在脸上。你是谁?M先生问,为什么会跑到我床上?那人问,你又是谁?怎么贸然闯进我的房间?M先生看着那人的脸,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恍然大悟般地嚷道,你是三十多年后的我吧?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人盘腿坐着,阴沉着脸说,你曾经是我,这没错,可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见面。你不喜欢我眼下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你这副德行。说实话,我甚至有点儿讨厌你。M先生撇了撇嘴说,没想到,我活到这么大岁数还住在父母留给我的老房子里。不,那人说,你走过很多地方,也住过大都市的小洋房,可你在地球上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回到这里。这叫什么来着?对,宿命。M先生有意让语气缓和了一些说,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活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那人嘿嘿一笑说,我们同是梦中人,你遇见年老时的自己不敢相信,我遇见年轻时的自己不敢相认。别说老汉我倚老卖老,我本可以给你一些忠告的,可我一想到你转身就会忘掉,也就不想说什么了。M先生说,至少看到自己的晚境是这般模样,我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过吧。那人冷笑一声: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中年时期,你有钱有地位,除了妻儿,还有一个情人,很可惜,乐极生悲,有一天你突然得了一种虽说没有致命,却让人痛苦不堪的疾病;晚年时期,对,就是现在这样子,你既没钱,又没地位,情人和妻儿都已离开了你,所幸的是,你无病无灾,可以安然度过余生。你说,你会喜欢过哪一段日子?M先生与之惶然对视,不知道如何回答。

M先生退出屋子后,仍然回想着那个问题。他来到庭院。白云飘移,蚂蚁爬行,时间过得很慢。阳光如午后的猫,在墙角懒洋洋地移动。他斜靠在庭前的一棵树下,缩起一条腿,然后又进入了梦境。

初见时,他还是少年,衣裳单薄,骨感毕现,让人见了有水清见石之感。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相遇真是无端的。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到底是从哪里来。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到底来自何方,从小到大,我就跟着风流浪,他们都说我是一阵风的化身,我寂寞的时候,就喜欢跟风说话。她问,你能听懂风说什么?是呀,他说,每一阵风都是不一样的。我就是被一阵风带到了这里,直到遇见了你。他们静默地观看着。风是看得见的。

这一天没有早晨。她是在中午起床的。阳光时有时无,记忆半明半暗。天黑之后,她又安然入梦,恍惚间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与他再次见面时,他的头发似乎又长了几寸。她问,你有可供联系的电话或地址?他摇了摇头,说,我们可以通过意念保持联系,彼此意念相通,就能相遇。她的小手被他握着,由微凉而温暖,心里有一团小小的异样的兴奋。她感觉这就是爱。他们沿着一条银白的小径,翻过爬满野花的山坡,草木的芳香像是从彼此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月光照着南坡,他的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他把衣裳甩到地上,她也把衣裳甩到地上,他们就像两条蜕了皮的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没有太阳的时候,新鲜事就出来了。这种新鲜事发生了之后,她细细回味,觉得这些事终归不算什么新鲜的了。

在梦里,无论是白云卷舒悠缓,还是鱼儿来去倏忽,时间总是一如既往地流逝。梦醒之后,她每每倚床回味,感觉过往的一切犹如童话故事。在梦之外,她还有一个男朋友。他们是同班同学,一起翘过课,一起跳过舞,一起吸食过一种算不上毒品,但很有可能致命的笑气。她眼下正在念高中,每一次叛逆之举都会给她带来一种恶狠狠的快感。在梦里,她扮演的却是一个乖女孩,总是低着头,声音低微,说话放肆一点就会脸红。她会为一只死去的小鸟哭泣,夺眶而出的眼泪就仿佛晶莹剔透的雪莲花,让人看着心都要碎了。有一次,她含泪对他说,你虽然好,但毕竟是梦里人。什么?我是梦里人?他说,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不,她说,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梦境里面。他说,这不可能。她说,如果我醒来,你就消失了。他说,你可以试试。

她真的就这么做了。于是,让她懊悔不已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有一阵子,她常常走神。在蓝色或灰色的天空下情绪的变化不定仿佛都与一个人有关。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跟他再见一次面。她对自己说,如果可以再次见到他,我就会告诉他,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然而,她终归是没再见到他。短短一年间,她差不多要将他淡忘了。她度过了一个并不算漫长的叛逆期之后,也算顺当地考上了一所自己钟意的大学,本硕连读,其间谈了几次恋爱,毕业之后就闪电式结婚,也不避柴米油盐,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养了一只猫,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喜欢睡觉,而且,常常在梦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多年以后,不知是意念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在一个有月的夜晚蓦然出现在她的梦里。真的是你?她问。他的一头白发随风飘动,苍老得几乎让她都认不出了。这么多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她又接着问。他沉默片刻,说,我去了很多地方,拜访了几位智者,读了一些书,只为证明一件事: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梦。她问,现在你弄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眼下就在梦里。她叹息了一声,短短几年,你竟老得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他说,现实中的时间跟梦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你在现实中过了几年,我在梦里也许已经过了几十年。更何况,到了冬天,北风一吹,头发白得也快。他这样说着,不停地搓着手,仿佛在空气里洗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抬头望着天空说,我这番是来向你告别的,因为我就要离开这个梦的世界了。她听了,怕泪水会顺着面颊淌下,因此就把头抬高了一点。天空中什么也没有,除了黄昏的雪意。就在她喊着“等等,你要去哪里”时,一场风雪从山谷间猛然涌起,朝四周弥漫开来。他像雪花一般飘走了。在极度的寒冷中,她有一种被大火烧身的感觉。紧接着,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推了一下,失去平衡。醒来之际,一道阳光恰好照在摊开的手掌上。她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在这一声叹息与那一声叹息之间,她度过了漫长而又平淡的一生。此间,她没再做过一个梦,但她是把自己的一生当作梦来过的。好梦有之,噩梦亦有之,她都淡然以对。当她回首往事,便常常以一种十分清醒的口吻对身边的孩子说,人的一生真的是一个梦。临终之际,她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什么,她没有告诉旁人。她在半梦半醒间说了这样一句话:从前是,梦没了,做梦人还在;现在是,做梦人没了,梦还在。

风一吹,窗帘间闪过一道白光,让人想起一只振翼飞过的白蝴蝶。有人进来,在书桌前的一张椅上坐下。是一个老人。清清冷冷的一张脸,在阴影里悬着,略有些孤苦。你知道自己在哪里?老人问。他摇了摇头,说,好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没错,老人说,你闯进了我的房间,也闯进了我的梦。他听了,开始感到有些不安。蓝色的房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漂移,隐隐约约透着阴郁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何以会转到这个地方。老人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他报出了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名字。那么,你认识张晚风? 老人又接着问。他再次摇头。

老人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烟,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老人点燃一根烟的时候,眼睛里那两颗煤碴似的眼珠也在那一瞬间点燃了。老人缓缓吐出一句话:你回去之后,能否帮我打听一个名叫张晚风的人?他把香烟从唇间移开的一瞬间,下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有几个词是沉重的,会从下巴掉落。

他从房间出来,沿着盘旋而下的楼梯,走到一扇鐵门前,打开门。笔直的街道,弯曲的巷子。风里面有河水搅动的声音。醒来,月亮还挂在西天外,水管里传来哗哗声,料必是楼上有人正在洗漱,或是使用抽水马桶。

第二天晚上,他又梦见了那个老人。他的影子投射在一块被风吹干的平地上,如同清瘦的竹子。老人问,你帮我打听到那个名叫张晚风的人了?唔,他迟疑了半晌说,我醒来后,发现是一个梦,就没再打听了。老人阴着脸。那张瘦削的面庞里镶嵌着的眼睛,如同装在破旧窗框里的玻璃,里面全是空洞与冷漠。

你走出梦境之后,务必帮我打听一下张晚风这个人。老人再次叮嘱。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打听一个名叫张晚风的人。但这座小城压根没有人知道张晚风是谁。他在电线杆上贴出寻人启事,也没人打来电话。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么做也是够荒唐的。

第三天晚上,他又见到了老人。老人衣裳未更,面露静穆之气。窗外的云默默绕过一座山,飘到别处的山顶。

你打听到张晚风这个人了?

打听过了,没有人知道。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死了之后,也无人挂念。

烟圈飘到他头顶,仿佛他说的话都含在这烟圈里了。老人请他坐了下来。

他们之间仅隔一张桌子。老人给他斟上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老人又斟上满满一杯,他又喝掉。酒入口中跟水一样无味,却上来了一股子酒劲。眼前的面孔顿然变得有些模糊。他觉得他是隔着一条河看那个老人。再过一会儿,他已经看不清那张面孔了。他感觉自己跟那个老人隔着一座大海。

然后他就带着醉意下楼。一阵晚风把他的一身酒气吹得飘飘扬扬,他的步态有些踉跄,好像他走的不是平整的马路而是坎坷不平的山路,他也因此产生了一种向上飘升的感觉。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带着宿醉般的眩晕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戴蓝色宽边帽的中年妇女。听说你在打听一个名叫张晚风的人,她问,你是他什么人?他愣怔一下,说,我不知道张晚风是谁,但我要打听他的下落。妇女说,他是我的父亲,五十年前,他丢下了我和母亲,无缘无故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请进。那一刻,他不知道是应该让她进屋,还是进入一个梦境。

他从前是一个英俊的青年诗人,身材高挑而清瘦,五官棱角分明,嘴唇薄薄的,让人想起叶赛宁。不过,人到中年,他就开始发胖。连嘴唇也厚了。说话的声音仿佛也更肥钝了。他喜欢坐着,很少运动;喜欢睡懒觉,很少见日出。他说自己是因为忧郁而发胖的。他常常为肥胖而叹息。叹息归叹息,不会跟轮胎漏气般,让他见瘦。他不再写诗。不看书。不读报纸。不谈论跟文字(更不用说诗)有关的话题。他像仇恨子弹那样仇恨每一个字。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他的朋友越来越少,用一句富于诗意的话来说,他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他跟楼下的老房东也许可称得上是朋友。老房东不相信自己快要瞎掉了,他每天都要把镜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但他还是没能照见一个清晰的自己。

老房东总是一成不变地坐在门口。空洞的微笑仿佛没有装玻璃的窗户。陪伴他的,是一条老土狗。它那神情,像一个随侍左右且随时准备搭腔的仆人。主人只消喝令一声“趴下”,它就乖乖地趴下来,而他常常会用自己的手指或梳子给它梳理毛发。

有一天傍晚,老房东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说,我快要死了。这句话刚说完,他就靠在墙上不动了。死者的目光突然落在他手上,他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冰凉。愣怔片刻,他把手缩回到袖子里,仿佛一只胆怯的啮齿类动物正躲在洞口向外张望。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老房东死了之后,那条老土狗就是用主人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想跟狗说几句什么,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仿佛有了默契。他常常问自己:我在狗的眼睛里看到的一个彩色的世界与狗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黑白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同?

像影子一样跟随过老房东的狗,如今跟随着他。因此,他时常感觉自己身后的狗就是老房东的影子。每天,他出门的时候,狗就站在巷口,目送他远去;他回来的时候,狗就站在巷口恭候,目光里满是温情。吃饭的时候,狗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他们各吃各的,偶尔对视一眼。他的表情是淡漠的,狗也是。

有人说他是一个厌世者。他越来越不喜欢跟外界(包括老朋友)交流,一封信写了一整个秋天还没写完。有时候跟一个人说话,说着说着,他就打起了呵欠。有时候,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脸上却呈现出漂泊之苦。

他不喜欢做梦,但每晚偏偏有梦前来叩访。他做的梦都是彩色的,比如梦见一只蓝色的鸟、长着绿色头发的人。他梦见过一个女人,左眼是火焰的颜色,右眼是海水的颜色。从前,他很少做彩色的梦,仿佛现实世界里的颜色全都一股脑儿跑进梦境里去了。

某个周末,他独自一人买了票,在座无虚席的电影院里看了一部悲情片,四周安安静静的,他感觉是在荒野看一轮愁苦的月亮。他忽然想起,自己看的竟是一部黑白片。环顾四周,他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人也全是黑白的。

他醒来,跟一只猫对视。记忆却像是被什么照亮了,脑子里忽然掠过四岁以前发生的一幕:一群人用门板把他的父母抬到板车上,姐姐手中的塑料袋掉落在地,水流了一地,两条金鱼剧烈地蹦跶着。他注视着慢慢死去的金鱼,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三十年之后,这段记忆突然从脑海里闪现出来,让他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记忆的光源究竟来自眼前那面镜子,还是猫的眼睛。

四岁那年,父母死于一场大火,他们的样子他都不记得了。事实上,那些往事已经从记忆的线团中抽离出来了,而他的姐姐和外祖母却收藏了跟他有关的一部分,她们后来诉说给他听时,也许带有记忆上的偏差,但仍然会让他恍惚回到过去;一点气味、声音,都能让他拼凑出往事的碎影。没有一种欢乐的阳光可以消除童年时代的不幸遭遇在他内心投下的浓重阴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这个世界抱有的热情如同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地消散。平日里,他很少做梦,即便做梦,做的也是噩梦。

你没有做过美梦?一位心理医生曾这样问他。是的,他说,但凡我做过的梦,全都是噩梦。心理医生对他做了种种检测之后,最终断定他身上出现了一种“脑内化学物质失衡”的问题。

梦里发生的事大都与火有关。比如,某个圣诞节的夜晚,他梦见自己在一座破败的房子里面生火御寒。突然,门被风吹开,一条瘦长的影子戳在水泥地上。那人面目狰狞,手提黑色布袋——显然不是圣诞老人的扮相——二话没说,就拿布袋罩住他的脑袋。他眼前一黑,醒来,擦掉脖子間的冷汗,喘息半刻,又继续睡。之后,又梦见了那座灯火摇曳的老房子,墙上是一个变幻不定的投影,让人感觉那是一个怪物。他面朝墙上的投影,手指弯成枪状,嘴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影子应声扭曲、瘫倒。随即,墙上又出现了另一个怪物的影子。影子持棍,朝他这边移来。他退到墙角,一记闷棍击中了他的头部。他的拳头松开了。醒来的那一刻,他依旧能感受到床的轻微颤动。没事,没事,不过是一个梦。他这样安慰自己。每次做完噩梦,他都会让心头的恐惧在粗重的喘息与细密的冷汗中一点点稀释。

他干过不少工种:做过小学代课老师、替身演员、医院护工、殡葬工、景区解说员、送外卖的骑手、保健品公司营销员等,但其间遇到的麻烦也不少,比如: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好顾客的投诉问题而被上司解雇;在本城一座最高的写字楼遭人群殴;被一位肌肉发达的同事恐吓(此人曾扬言要将他从十七楼扔下去),等等。

现实生活中带来的恐惧常常让他做噩梦,反过来,噩梦也常常让他在醒来之后产生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跟每一个熟人说话,呼吸着每一口陌生的空气。出门时,他要么戴上一顶帽子,要么夹一把雨伞,仿佛半路上随时会有一阵急雨或什么不幸的事落在他头上。

人在亭中,亭在树下,树下漏些散碎光点,漏些风声。移时,身边的位置突然多出了一个人。长须古貌,有树的气息。

你是谁?来自哪里?

我是谁?来自哪里?不必回答。我呀,无非是这棵树下的闲人,有事没事就会到山中走走——这么多年来,看山不厌,看水不厌,看草木虫鱼还是不厌。如果你说这些东西来自造物主的善意与智慧,我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看出什么来?

一座山越看越不像一座山,

像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它像什么,就是觉得它不像一座山。

也许像一个老朋友吧。

也许是吧。我看山的时候,感觉山也在看我。

山用什么看你?山有眼睛?

唔,我也说不清楚它有没有在看我,也许它是用一只野兔的眼睛看我,也许是用一只猫头鹰的眼睛看我。山没有眼睛,但山的眼睛无处不在。山的眼睛隐藏在山的背后,隐藏在流水的深处,隐藏在每一片树叶中。山看我,正如我看山。有时候,这种“看”是不需要眼睛的。我苦闷的时候,无趣的时候,就想跟山说话。

山有耳朵?

我也不清楚山有没有耳朵。枝叶低垂的时候,我就感觉山在侧耳倾听。我说的话,跟风说的话,雨说的话,山都能听懂。山不说话,但我感觉山有话要说。我们常常就這样对话。

老人形同幻影,但他脸上的老皱,衣袂间苍苔的印痕,分明又是真实的。

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

其实我跟你一样,不过是这里的过客。不同的是,我是在寻找一只野兔时偶然经过此处。

你是猎人?

不,我是那只野兔的朋友。

这里的游人变得越来越多之后,野兔只会变得越来越少。我可以断定,你的朋友不会跑到人丛中,你还是到树林中去寻找吧。

对我来说,有没有找到那只野兔并不重要,我只是对寻找本身感兴趣。

你要寻找什么?

寻找那些消失的事物。

言毕,那人突然委地,与影子重合。影子延伸到树下,仿佛就是树的影子。尔后,影子消失,不落姓氏。

庄周:我知道我在做梦,梦见了一只蝴蝶。

蝴蝶:难道不是我梦见了你在做梦,梦见了我?

庄周:如此说来,做梦的是你,而不是我?

蝴蝶:你在梦中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白天或夜晚,是在自家的草席上或屋后的菜园?

庄周:我的确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身在何方。不过,我醒来之后就可以知道,我在什么时辰、什么地方梦见了你。

蝴蝶:不管谁梦见了谁,有一点可以肯定:你醒来之后,我就不存在了;或者,我醒来之后,你就不存在了。

庄周:难道你是另一个我?你的翅膀让我想起那个穿着宽衣大袖在水边模仿云容水态起舞的人,然而,兄台,你那轻盈的舞姿曾让我羞愧。我,中年发胖,一事无成,活得那样沉重。

蝴蝶:也许我是可以把一对轻盈的翅膀借给你的……

庄周醒来,把自己与蝴蝶在梦中相遇的故事写了下来。可他写完之后突然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名叫蝴蝶的庄周,还是名叫庄周的蝴蝶。

两千年后的某个夜晚,你梦见了庄周。清晨醒来,瞥见窗台上停着一只蝴蝶。

你突然进入她的梦里把她的身体重新摆弄一遍你把她的嘴唇摆在肚皮上把她的一根手指安在她的尾骨上看起来像一只拖着尾巴的类人猿你从她的梦里退出之后竟发现自己的手还留在她左边的乳房上而你的眼珠子还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你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梦的摆弄。

十一

然后,你踩着梯子爬上屋顶。梯子突然消失了。你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月亮。月亮放下了一把梯子。喏,在那边,你对自己说,一把银色的梯子。接下来让你困惑不已的一个问题不是怎样下去,而是怎样上去——沿着那把银色的梯子,爬到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去处。

十二

就这样,她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中间相隔着不知多少根雨丝。你穿过一层又一层雨丝织成的帘幕,一步步向她走去,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近她。仿佛你每前进一步,她就会退后一步。但事实上,她一直在那里,周身的参照物也丝毫没有发生位移。而你费了那么大劲朝她走去,仍然只是像原地踏步。据目测,你跟她之间相隔的距离丝毫没有改变。也就是说,时间的流动并没有带来空间的变化。你在这里,她在那里。于是,你告诉自己,你此刻一定是在梦中。你跟她之间的距离就是一段梦的距离。你无法接近她,就像她无法接近你。你只有打破梦中设置的奇幻空间的阻隔才能走近她。你试着这么做时,一个吊诡的想法就随之出现了:你打破了梦,就意味着她也会消失。你在梦中居然知道这是一个梦。因此,你试图用另一个梦来连接这一个梦。也就是说,你要把她接引到另一个梦中。

十三

于是,河流改道,陆块漂移,星辰流转,一座水底的城市在瞬息间变幻无穷。你站在山顶朝下看,水底是一座梦幻之城:一种柔软的、流质的、可以自由组合的秘密元素构成了这座城市。因为流水时缓时急,富于层次,必然影响到城市的内部结构:你所见到的繁荣街景,上一刻还架设在流水深处,下一刻却突然在你的视野中消遁,你再也无法从空间的任意一个点上找到它原来的风貌。当你指着一辆马车喊:停下。“马车”这个词已被拆解成“马”和“车”,车在前面跑,马却跟在后面;坐在马车上的阔太太总是面带焦虑,因为她将要错过一场七秒钟的昆曲;水流变快的时候,水底的人们匆匆行走,却不知道奔赴何方,也许他们匆匆行走仅仅是为了行走而已;流水缓慢的时候,城市的生活节奏就会变得极其缓慢,一个人可以在仇敌射来一枚箭的过程中回味一遍床笫之欢。流水会篡改一切,让这座城市永远处于未完成、不真实的状态中。城里的人即使凝然不动,城市本身也会流动,有时两座城市会在河流的交汇处融为一体,因此,你在梦幻之城可以看到南方与北方的建筑风格(其中也许有几个相连的暗门通道)。流水是可怕的,不可抗拒的。本城的占梦师L先生总是这样喊道。流水会把贫民的茅屋改换成金碧辉煌的宫殿,把手持凶器的暴徒改造成手捧经卷的仁者。在这座梦幻之城,没有一个帝王不担忧自己的龙椅换成一条粗糙的板凳,没有一对情侣敢夸口他们的爱情比朝开暮落的木槿花更长久,没有一个诗人敢提出要为自己竖立一块永恒的纪念碑。因此,在这座城市里,囤积粮食、购置房产、建立政权、签订合同、描绘交通线路图、巴结权贵终归是徒劳的。进入梦幻之城的路线有无数条,但没有一条返回的路线。你知道的,梦幻之城在每一瞬间都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幻,企图出城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迷路。一个生于13世纪的人在城市中跋涉两个世纪,有可能在15世纪的城市中迷途。相反的情况也会发生。占梦师L先生如是说。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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