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 | 谈骁

我有过勉为其难的生活,

在山顶踮起脚尖,

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

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

文/谈骁

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

我有过勉为其难的生活,

在山顶踮起脚尖,

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

在街上追一辆公交,

只差十几米,我就要追上它。

睡梦中也伸出过手,

以为美好在握,醒来才发现

是虚无赋予我形状。

我知道有梦是因为匮乏,

那让人奔跑的,最后让人止步,

而山顶的果实一直垂到街道,

终于伸手可及了,却再无

采摘的兴趣。满树的果实啊,

眼看是滴露的樱桃,伸手是无常的怀抱。

拨弄琴弦,那声音

不是我想发出的。

丝弦紧缚,每一根都有

百斤之力。何来悦耳之声,

当它发出声响,

先有一阵颤抖,

是替我说出不安,

也是呼应那些远古的平静:

在山中,在河边,在清风

吹动的衣襟之下,

我让万物开口,而我不再说话,

这沉默才是我想表达的。

春联

父亲裁好红纸,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笔和墨汁已准备好;

面粉在锅里,即将熬成糨糊……

父亲开始写春联了。

他神情专注,手腕沉稳,

这是他最光辉的时刻。

他写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辉,

它们贴在堂屋、厨房、厢房的门窗,

把一个家包裹成喜悦的一团,

直到一年将尽,

红纸慢慢褪去颜色,

风雨最终撕下它们。

父亲买回新的红纸,

他要裁纸,折纸,调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这几副春联再写一遍。

走马

一匹蒙古马

拉着轻架车和骑手

在赛道上走。

并不慢,比起旁边的勒勒车;

也不算快,比起清理赛道的摩托车。

适中的速度,让它有空注意四周,

也允许我们看清它的四蹄:

总有两只落在地上。

如果它跑起来,四蹄是腾空的,

像被空气牵引,而无须从地面获得力量。

最后的四百米,骑手扯动缰绳,

它提速了,

四蹄生风,吹动马尾,

但依然是走。

走过终点时,它高仰着头。

一个蒙古朋友告诉我:

“走马看姿态,这匹马就很优雅。”

我知道这优雅是因为它

随时可以跑起来。

马跑起来,你才能听到马蹄声。

生碑十四行

照京山荒了,刺棘和野茅草

收回了土地,唯一的道路通往墓地,

留给我们这些祭扫的人。

墓碑中有一块生碑,

花岗岩上字迹崭新,

碑前没有纸灰,

一层新土,覆盖着几株月季。

我认识这块碑的主人。

早上我们在山脚相遇,

他扛着锄头,我提着黄纸。

他对我说:“你回来啦?”

我对他说:“你忙完啦?”

我们彼此都觉得面熟,

差一点就要认出对方是谁。

已经在黑暗中待了很久

真正的黑暗是光消失的那个瞬间

你无法适应的那种黑暗。

你要先闭一下眼睛,

才能看到黑暗中的星星点点。

你要长久地置身黑暗中,

为了看清黑暗中的星星点点。

再死一次

有人在野外点火,

稻草,麦秸,棉花梗,

平原上可烧的东西太多了,

起风了,灰絮四散,

落在你头上、伸出的手上,

管状,枝状,都是苦苦维持的

在世的形状。你举着它们

往没有风的地方走,

太残忍了,它们随时会化为灰烬,

太残忍了,你要看着它们再死一次。

残忍练习

油菜花,每一枝都伸出

开花的手,只有举过头顶的

才会开花。油菜花,我数过

一枝花有四十八片花瓣,

来不及开完,春天就结束了。

油菜花,一片一片地开,

我摘一枝,花田依然茂盛,

我摘一枝,一瓣一瓣地掐,

我在学习变得残忍,

不再为远方的死亡流泪。

2-28,潜江

死亡如此醒目

平原的春天并非一眼可见,

稻田一片死灰。走到田野里,

才能看到蒲公英、婆婆纳和紫云英,

并非铺满视线,只是点缀在枯草之间。

青草也如此,来不及铺满田野

就变得金黄,像收获提前到来。

我从中走过,赞叹过他们的灿烂,

后来才知道这来自草甘膦:

一种一周见效的除草剂。

他们如此醒目只是因为正在死去。

2-29,潜江

一夜之间

楼房推倒了,也许早该倒了

砖瓦杂乱,像翻耕后的田野

有人站在废墟中央,像站在田野中央

弯腰低头,像在哀悼

一夜之间,过往消失了

再过不久,废墟也会被清理

田野里种上新的作物

我走过废墟,走到那个哀悼者对面

他蹲下身体,在砖瓦里翻捡

像一个拾荒者

像是要从生活的遗迹里

翻捡出生活的奇迹

两种泪水

孩子所有的泪水,

都流向他的母亲。

离开游乐场,搭车去学校,走路跌了一跤,

他哭上几声,就喊起了“妈妈”;

有时候睡在母亲怀里,

醒过来,喊的也是“妈妈”。

只有母亲能擦去他的泪水。

有一天他不再哭了,不是悲伤

已被抑制,不是母亲的手已经缩回。

他有新鲜的痛苦,

泪水稀释不了,呼告也无济于事。

母亲仍在那里,仍在从嘈杂中

分辨那熟悉的一声。

她已做不了更多,

只有满怀爱意的茫然,爱而无力的泪水。

腌菜之诗,兼致春婷

我做过好几种腌菜,

包菜切丝,萝卜切丁,洋姜切片,

洒上盐和红椒,密封以维持纯净。

你在南方生活,吃不惯腌菜,

爱的是沾着露水的上海青、

从断口长新叶的茼蒿,

爱它们的新鲜。一贯如此,

你通过眼前之物获得教益,

而我投身过去,与时间分享

让人口渴的咸味。哦,诗是一杯

止渴的水,也是一点难以拒绝的咸。

我爱包菜的卷曲、萝卜的辛辣和

洋姜的后现代外形。

至于我的腌制手艺,说不上高明。

我不想把菜腌制得太香,

只需要基本的酸和咸;

我不想一坛腌菜储存太久,

只需要度过眼前的寒冬。

本文选自谈骁诗集《说时迟》

武汉大学出版社 2021年7月出版

延伸阅读

谈骁诗集《说时迟》

“从生活的遗迹里,翻捡出生活的奇迹。”诗人谈骁近十年诗歌精选,136首诗,处理的是我们日日面对的人世际遇和生活经验,却闪烁着让人动容的诗意瞬间——朴素的词语,说出的是我们经历但总是忽略的生活之光;平静的行文,隐藏着我们真切而即将遗忘的人生痛楚。说时迟,但这些诗永远不迟,136首诗,也是136扇人生之窗,我们在窗前透气,并打量诗人为我们的“不测人生”留下的蛛丝马迹。

谈骁,1987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湖北省文学院第12、13届签约作家。2006年开始诗歌写作。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花城》等杂志。2012年,出版诗集《以你之名》。2017年,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涌向平静》,获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奖。2019年,获《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参加第9届十月诗会。2020年,获第5届扬子江诗刊青年诗人奖、科尔沁诗歌奖、第18届华文青年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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