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力成为最好的李胜素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贵妃醉酒》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形容李煜的词“粗头乱服,不掩国色。”某种程度上,这句话也很适合梅派青衣李胜素——她很美,却仿佛并不把自己的美当做一件多了不 起的事儿。从十岁学戏开始,不论是在河北乡间的戏台、在戏校的排练厅、在省级京剧院、在全中国最辉煌灿烂的舞台,她一直都站在正中间,没有疑义,没有动摇 ——事实上,只要她站在台上,便没有人能够将目光挪开,梅派大青衣,笑语盈盈,艳光四射。

很多喜欢戏的人,都曾被一部叫《霸王别姬》的电影打动过,剧中除了那浓墨重彩的戏梦人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还是旧时梨园行里那严酷到bian态的规 矩,角儿站在台上,炫目的灯光迎头洒了一脸,转身、亮相、定格……掌声轰然响起。窝在角落里的小豆子看傻了眼,举着冰糖葫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委屈又不 甘地嚷嚷:“要成角儿,那得挨多少打啊!”

于是我问她,你学戏的时候真的那么苦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最初学戏是在县里的豫剧团,那时候也没练功房,翻跟头就站在土地上硬翻,摔晕过好多次,然后醒了继续练。偶尔村里人来赶集顺路看我们练功,回去就跟我妈说,你这当妈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能让孩子干这个!”

但, 因为年轻,所以吃过的苦都不算苦,“河北艺校招生,全县城就录取了我一个。但因为我的家乡柏乡跟河南挨着,在县剧团又是听豫剧比较多,结果入了省戏校我还 是讲着一口类似河南话的方言,教我的齐兰秋老师就怒了,为了下狠心让我讲京腔,齐老师就跟同学们下令:以后李胜素要不说普通话,谁也不许跟她说话!说实 话,我从没觉得这行有多难多苦,普通话不行,也不用气恼,慢慢学就好了嘛。”

1987年的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让这个来自河北乡间的 小姑娘第一次走进了观众的视野,一出梅兰芳艺术生涯早期的代表作《廉锦枫》,被她演绎得可爱又灵动。坐在电视机前的梅葆玥被打动了,她主动找到电视台,请 工作人员转交给李胜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梅家的地址,这也为李胜素日后正式归入梅门打出了信号。

20岁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从八大处的宿舍出发,坐了公交倒地铁,然后就靠步行。盛夏的天气,手心里的汗模糊了手写的字迹,于是就更辨不清方向。那天,她在盛夏的北京城兜兜转转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叩响了梅家的大门。

很多年过去,我以为她会把那个地址牢牢刻在脑子里,即便过了这么久也没齿难忘,但眼前的梅派大青衣,眼睛却还是如二十几年前一样清澈明亮,一派天真懵懂的可爱模样,“让我想想,地址是,是西便门……啊,具体我忘了。”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采访一个演员,可能最不能免俗的问题就是,你最喜欢哪出戏?

她想了想:“如果必须选一个,那我选'醉酒’。”

这 是一个太没悬念的答案。《贵妃醉酒》里的杨玉环,也是所有观众心目中最难以和李胜素本人区分开的形象。在大众的认知中,美人都应该带有一点自恋与矫情的成 分,或者说,那是对自己所具备美貌的深刻理解与认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那么就借助着半娇嗔半自怜的愁绪来挽留辞镜的朱颜吧。但梅派的美人显然要比传统高 出几个段位,君王失约,酒入愁肠,一场落红满地的自怜独角戏,不仅仅有着妩媚的迷醉,还要表现出极为细腻、充满层次感的高贵与尊严——一个“贵”字,才是 这出戏里永恒不变的精魂。

一个高贵女人婉转细腻的心思,恰如阳春三月枝头上柔软的花瓣,被一层层舒展绽放开来。有太多人用“天生丽质难 自弃”赞美她在这部戏里浑然天成的美,听得多了,戏里的贵妃只好淡淡一笑:“哪里有那么多天生丽质,你知道我看了多少人的醉酒?梅兰芳的、梅葆玖的、陈永 玲的……每一个人的我都揣摩过无数遍。”

有一次,李胜素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自己《贵妃醉酒》的排练照,于她而言,就是一个简单的“随手拍”,但那青肿的膝盖还是让不少人第一次认识到了这门艺术的残酷。最后她删除了照片,并配上俏皮的文字解说:“怕吓到小朋友,我还是删除吧。”

是 的,可能你怎么也无法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哽咽苦涩的泪水和舞台上天生丽质的梅派青衣联系到一起。凤冠霞帔的杨玉环,在后花园里醉了一场惊艳绝伦的酒, 那一记侧身、一个卧鱼,都美得让人灵魂出窍。但看过那张照片,再面对这场美丽的春愁,你才会意识到,原来在高贵而优雅的生命中,脆弱也是如影随形的伴侣, 就像赤脚的小人鱼走在铺满碎玻璃的地上,虽然她的脸上,一直挂着那么迷人的微笑。

心震荡默无语何以为情——《洛神》

1924 年,印du诗人泰戈尔访华,看了一出梅兰芳的《洛神》,陌生而神秘的中国艺术打动了诗人幽微敏感的心弦。他为梅兰芳写了一首诗,从孟加la语到英文,再兜 兜转转翻译成中文,大致意思是: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2001 年,李胜素京剧研究生班毕业,汇报演出上,她的戏码也是这出《洛神》——那一天,几乎她一站在台上,观众的好声就扑面而来。看热闹的可能是因为看到了一个 绝美的翩翩仙子而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而懂戏的人,则会被那“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情愫拨动了心弦。尤其是结尾处,洛神轻轻一转身,把美留在了台上,把破 碎留在自己心里。看到那一刻,你会觉得,这真是一门太高级的艺术了,只需用一个轻轻无语的转身,就彻底诠释出什么叫柔肠百转、什么是人远天涯近。

套用现代的时髦理论,《洛神》是一出非常“意识流”的戏,唯一的情节就是一场似是而非的重逢与默默无言的别离,看热闹的观众可能只会看到满台的珠光宝翠和仙气弥漫,但深究起来,这出戏可是大有门道。

“别看这折戏不长,现在演员常演的也就二十几分钟,但是却包含了几乎所有梅派的经典板式与唱腔:慢板、原板、二六、流水……一点点循序渐进,然后所有的身段都是亦动亦静、欲说还休,那是梅兰芳和他的'梅党们’掰开了、揉碎了化到里面的精华。”

演 出之前,师傅梅葆玖特意给她穿上了梅兰芳先生当年的戏服。那件薄纱比李胜素当时的年龄还要大两倍。戏服的面料是当年梅先生去印du演出时特意挑选的,有点 像印du的纱丽,但颜色更为华丽,这种面料现在几乎找不到了。舞台上,化身为洛神的李胜素披上它,那样迷离,泛着流年的光影;那样轻柔,但却分明感觉分量 千斤。

“在梅派戏里,从来都不会有撕心裂肺的东西。他的哀愁更像是一种无奈,看似很淡很轻,但实际上,深沉得不得了。梅派的情感,不是你想表演就能够表演出来的,真的需要在生活中、在舞台上一遍遍地经历,一遍遍地体验,最后才能流露出几分。”

“洛 神亦人亦神,而神和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人可以瞪大眼睛,做出各种夸张的神情,而神永远没有瞪着眼睛去表达自己的欲望,她的眼神对一切都是淡漠的,但这淡 漠之中,却包含着对人世的洞察与悲悯,所有的前世今生,都化在她的心里。”“我曾经在山西晋祠看过圣母殿的侍女群雕,还有古画里的仕女图。细细想来,你从 来看不到她们瞪大眼睛的模样,都是垂着眼帘、脉脉含情的样子,非常静,非常美。”

有些演员习惯在戏里倾诉着如大江东去一样奔涌的悲情,水袖一甩、高腔激昂,看上去听起来,都是过瘾又痛快,但李胜素的梅派却仿佛一直都是淡淡的暗香浮动。你很难去评判究竟哪一种艺术才是更高级的表达,但可以肯定的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在舞台上表现出来。

“我 在学戏的过程中,遇到的梅派老师没有一位是性格急躁、喜欢出风头的,梅葆玖老师、姜凤山老师、刘元彤老师、齐兰秋老师……全都是平和淡然的人。就像梅先生 的艺术,刚柔相济、恰到好处,而他做人的态度,也永远都是温良恭俭让,从没人看到过梅兰芳发脾气,一个人在生活中怎么可能不遭遇不如意,只不过,要对自己 有所约束。”

每次演这出戏,她都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方陌生又熟悉的天地,台下的观众、舞台上演对手戏的演员,仿佛全都在云山雾罩中变得朦胧,而只有自己心目中那个孤独的影子愈加变得清晰,不知道什么时候灵光乍现,就能够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灵感。

那方小小的舞台,可不就是一个天地?它用曼妙的舞袖歌衫,包容了这普天下所有的离合悲欢,还有尘世间无数的旧欢新怨,曾经巧笑倩兮的甄宓,而今淡远宁静的洛神,面对故人,只能是咫尺天涯,相忘江湖。

是的,舞台很热闹,舞台也很孤独。“梅派是不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泪水,如何把心里的泪水外化表达出来,这才是梅派青衣——梅派的泪水永远藏在心里。”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穆桂英挂帅》

搭档于魁智在评价李胜素时常说:“我觉得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懒。”微博上,很多年轻粉丝也经常用“萌”、“天然呆”来形容他们的偶像。

李 胜素笑着认可了大家的评价。“我也觉得自己挺傻的,从来没制定过目标,只知道每一天应该做什么事情,比如早晨我会想,今天怎么默词儿、怎么排练,然后做好 了就一切OK。我常常给自己找借口,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属马的,又是水瓶座,所以才会喜欢自由自在、没那么多约束的生活?”

作为国家京剧 院一团的团长,李胜素经常在团里开会的时候告诉大家:“你们有什么要求千万不要不好意思跟我提,我怕我自己粗心,看不到、想不到,所以要靠你们来提醒。” 遇上这样的领导讲话,估计谁都会忍俊不禁,但看着李团长扑闪着长睫毛的认真样子,你又笑不出来了。去外地演出,在大巴车里她戴着耳机默背着戏词儿,但一到 了服务区和加油站,又是她第一个跳出来,带领大家活动身体,踢毽子、跳格子,玩得不亦乐乎,在一群高高兴兴玩闹的人群中,她永远都是笑得最天真烂漫的一 个。

事实上,与戏台上花团锦簇的热闹相比,她仿佛更喜欢戏台下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没标榜过“戏比天大”,也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舞台上的繁华有什么了不起,“不疯魔不成活”根本就不是她的人生哲学,而“人戏不分”更是故纸堆里才会记载的传奇。

“基 本上演出结束大幕一合上,我就能立刻跳出刚刚的角色,除非哪一天台上出错了,晚上才会睡不着觉,琢磨着下次怎么改正。”“永远活在戏里,那多累啊,戏里的 生活再热闹,过的也是别人的日子,在舞台上揣摩一个个人物的心态就够费神的,舞台下还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一遍?不值得。”

曾经我 觉得,是不是因为没经历过风雨,才能永远保持着未经世事的天真与骄傲,可又有人说:“戏文里什么没有?把戏唱明白了,人生也就参透了。”戏班里的江湖,风 大雨大,一向是浸染透了人性的复杂与斑驳。十岁学戏,从乡间戏台一路兜兜转转走到如今,没一点后台、也不曾仰仗任何靠山、不懂得利用人际关系、甚至没有一 副圆润似水的好脾气,美是真美,但也仅限于出现在舞台之上,看任何宣传场合和新闻发布会的视频,在所有侃侃而谈的人群中,你能一眼注意到她垂着眼帘、淡漠 而懒散的样子——这位著名美人的美,太吝啬。

“其实都说戏如人生,也不是没道理,戏里有着生旦净丑各式各样的流派,人生当中,也存在着 各种各样的性格与处世方式。把这点想明白了,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在戏文里唱了三十几年的人情冷暖,不是没遭遇过明枪暗箭,不是没被抢过心爱的角 色,但“那又能怎样?不让我演,就暂时不演,天下有那么多好角色,没什么非你不可,换一个就好了嘛”。京剧《徐策跑城》里有一句“湛湛青天不可欺”,麒派 老生用壮怀激烈的方式表达着人生的悲壮与苍凉,但梅派青衣说不出这样铿锵的话语,只是温婉一笑:“心里坦然,好坏就自会有人知。看人眼色的生活,才是最没 滋味的生活。”

某种程度上说,她的懒散淡漠更像是一种发自天然的理性与清醒,不是读不懂人情冷暖,而是更明白留白对于艺术与人生的重要,只有“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才是我最自信的时候”。而其余的一切,“那都不是事儿”。

梅兰芳先生的琴师、同时也是梅派艺术的传承教育家姜凤山先生生前经常说:“胜素私下里的为人,有点儿梅先生的意思。”这句话里许是包含着老师对她的偏爱,但谁又能说没有道理?

梅 兰芳,一个不争不抢、愿退一步为他者让出一条生路的人,最后却成为了象征中国戏曲艺术最高审美理想的一代宗师。熠熠灵光的天女、翩若惊鸿的洛神、从一而终 的虞姬、拼却醉颜红的杨玉环……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他一生所追逐的信仰。虽然,当风起云涌的乱世呼啸而来,这个一生斯文的人也能用一种无声 但却极为有力的反抗来抵制着一切强加而来的屈辱。但当一切虚火褪尽,唯一留下来的还是那永远不朽的美,笃定且真诚。

不争,不代表妥协与 退让,而是用默默的疏离表达自己对于信念的坚持。在那些精美绝伦的剧目之外,这也是梅派青衣从始至终的传承法则。但其实我也疑心过,梅派的优雅与斯文,也 许并不仅仅是出于礼貌使然,从某种程度上看,更像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在这样谦虚随和与洞察世事的淡定背后,定有着充分的自信与霸气——不争,不是 没有底气,而是不屑于争。

看似吐尽人间烟火,但又包容了一切离合悲欢。

——这就是梅派青衣。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霸王别姬》

电影频道有一档专门追溯老电影的栏目叫做《流金岁月》,京剧演员李胜素曾作为一部电影的主演当过节目嘉宾。

“曾 经我真的特别喜欢电影,家里厚厚一摞都是订阅的电影杂志,那时候的电影明星现在我还是张口就来。”学生时代的她,穿着白衬衣坐在操场台阶上等同学,结果就 被来选演员的电影剧组拉上了大银幕。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武打片的盛行让不少有着武戏基础的戏曲演员改行做了影视,李胜素也差一点就改了行。“在舞台 的闲暇之余演演电影还行,但一旦真让我改行,我觉得面对那些曾经那么仔细认真教过我的老师们无法交代。不唱戏了?功夫都白学了?我真开不了这个口。”

节 目现场,被电影频道作为特别嘉宾邀请来的白燕升面对李胜素当年的选择心存惋惜:以她的良好天赋,如果当初改行做影视,一定要比梅派青衣更火爆更风光,没准 儿会成就一个内陆的打星“杨紫琼”呢。他问现场80、90后的观众们,有谁看京剧?又有谁认识站在你们前面的这位梅派大青衣?年轻的孩子们中,只有几个巴 掌零零星星地举起,端庄美丽的梅派青衣用灿烂的笑容化解了微微的尴尬,她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头说:“我希望大家在走进电影院之余,也能够经常走进剧场,关注 我们的传统艺术。”

京剧历经两百年的兴衰发展,一路唱过庙堂高远,唱过江湖沧桑,然而,不论是面对喧嚣还是忍受孤寂,梅派青衣仿佛始终 都在用一种“移步不换形”的姿态来面对时代赋予的难题,大而化之,举重若轻。当年的梅兰芳在国恨家仇面前选择用无声的静默来抵抗压迫,而如今李胜素这一代 京剧演员面对的是如何在一个纷乱复杂、并充满各种诱惑的文化语境中为这门古老艺术捍卫尊严。

曾经,她在“京剧研究生班”的毕业论文中写道:“我所揪心的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编导,更不是领导,而是观众,是观众中有没有有心人。所谓有心人就是能鉴赏的、能批评的这样一个群体。而这个群体正在逐渐消失。一旦真的消失,流派就没有了,京剧就没法救了。”

但事实上,她的戏迷和粉丝有很多,微博上、贴吧里、论坛中,永远热闹无比,而每次走进她的后台化妆间,都会满满当当挤满了人。她常常得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妆、贴片子,然后在喧嚣与嘈杂中慢慢进入另一个云霞飘渺的世界。

但 不论是看热闹还是真知音,她都早已经宽容淡然地接受,“原来我总觉得真正的艺术不能为了迎合大众而刻意地放低身段,你唱一场大戏,可能远不如唱一首歌来得 容易,但我们没法这样去比,也不要去比。艺术本来就不是面向所有人的,每个观众的层次不一样,对戏的理解程度也不一样,戏要唱给知音听,不见得要让每个人 都懂你。”

“我永远成不了梅兰芳,也不可能是另一个梅葆玖或者言慧珠,我只能尽力成为最好的李胜素。”

这位梅派大青衣如此总结自己的人生。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李胜素

2016年6月15日,是中国国家京剧院访台公演的第二天,观众席中坐了一位气质非凡的老人,她正是梅兰芳大师的亲传弟子、台湾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现 已89岁高龄的顾正秋女士。当晚,她特地来到台北国立文化中心戏剧院,观看由国家京剧院梅派青衣李胜素主演的经典名剧《霸王别姬》,演出结束后,这位传奇 一生的前辈艺术家为李胜素送来鲜花,并盛赞她当晚的表演:

“向你致意,恭喜你成功的表现,堪称完美!”

2016年,是中国国家京剧院赴台访演第20次,6月19日七场大戏圆满落幕,至今余热不减;然而却少有人记得,今年是梅派青衣李胜素舞台生涯40周年。

1976年夏天,河北省柏乡县豫剧团来到大汪村小学招收学员,一句“毛主席语录”朗读得阳光干净,让年仅10岁的李胜素从此离开了父母,开始与舞台为伴的日子。

也许最初,她是懵懵懂懂地开始,并未真正懂得那方舞台能带给她什么,更不会想到数年后的今天,“李胜素”这个名字成为了京剧舞台上的“活招牌”。但人生 就像一次冒险,谁也预知不到接下来的路。当时那个十岁的姑娘就这样一咬牙,放弃了那个年纪本该有的烂漫童趣,开始练功、学戏、演出的日子,这样的日复一日 一下就是几十年。在常人来看,这样枯燥的童年是无法想象的,然而李胜素不觉得苦,那段时间对于她来说,是最难能可贵的记忆。

一些朋友经常调笑李胜素是“票友下海”,其实当年被特招进入豫剧团后,因年龄太小一直在学员中练功,真正能上台机会几乎没有;然而她却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 豫剧唱腔,至今都能随口哼唱,还时不时在节目中展示一二。许多戏曲名家从不反串,而李胜素却没这般约束自己,唱起豫剧时依旧信手拈来,观众感慨:这才是真 正的好演员,拿起什么都像样儿。

李胜素在河北艺校时

1979年,十三岁的李胜素报考河北省艺术学校,当年的河北艺校是梨园学子们十分向往的艺术院校,有着“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先生等过硬的师资队伍,可想 而知当年毫无京剧底子的李胜素,从豫剧团去考京剧科,面对无数欲想以此机会跃龙门的考生们,是有多难,可她以过人的天资和条件考上了。

在河北艺校学习时,每次集体练功,老师都要求作为班长的李胜素打头阵,每学习一个新动作,她也要做绝对的“榜样”:站在队头第一个做到最好。正是这样严格 的训练,再加上天赋异禀,和骨子里那要强的劲头儿,李胜素在河北艺校的7年里便在燕赵大地的戏曲圈小有名气了。

有一位戏曲编剧曾回忆道:那时几乎我接触过的京剧科老师都向我推荐一个女生——李胜素,这自然引起我格外关注,我看了她的几出戏,包括宋德珠先生亲授的 《扈家庄》。总的印象是“震撼”!嗓子、身段、扮像、基功、悟性都是超一流的,能戏多且文武昆乱不挡。觉得这真是个“大角儿坯子”,必将前途无量。

李胜素14岁演出《二堂舍子》剧照

人总说成功需要1%的天分和99%的汗水,而我却不以为然。尤其在专业性极强的艺术行业,对先天条件要求之高并非后天努力所能补偿,为什么老先生们都说 “几十年才出一个好角儿”?细想要求一个戏曲演员扮相好、身段好、嗓音好、演技好、悟性好…如此全面甚至完美的标准也是这一行里成材率极低的重要原因吧。 李胜素的校友曾回忆,“在校期间,鲜见她课外练私功,而专业上她却永远出类拔萃,可见天赋悟性之重要,她就是天生该站在台当间儿的角儿!”

作为河北艺校京剧班的尖子生,李胜素十三岁入校那年便在河北省人大期间为代表们演出京剧《武家坡》,这也是她第一次登台唱戏。启蒙老师齐兰秋自然洒脱的风格在七年的艺校学习中,对李胜素一生的艺术理念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齐兰秋老师为李胜素授艺

李胜素说,“齐老师从不拘泥于一个身段动作的程式,要求自然大方即可;这与梅葆玖老师的艺术观点颇为一致,梅老师也教导我们艺术没有对错,适合自己的才是 最好的。比如《贵妃醉酒》,梅先生唱的时候是高拉低唱,因为是男声,胡琴拉的是高调门的,唱的时候男声低唱可能比较舒服,而且符合杨贵妃这个人物当时的感 情。但到我演的时候我会觉得压的难受。后来我跟梅老师说,老师我能不能稍微改动一下,用我的调门来唱? 老师说:'可以呀!你的嗓子那么好,你到时候发挥 不出来,这个戏也就兀突了!就按你自己的条件走。’”

梅葆玖老师为李胜素说戏

老师们的谆谆教诲让李胜素在艺术成长中深深受益,记得一次偶然的机会,李胜素碰到同在一团的荀派名家管波拍摄剧照,并与她讨论京剧《玉堂春》的一个身 段。李胜素的一句话让我铭记至今:“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舒服,我认为就可以变一下,因为咱们跟老先生条件不同,极力模仿就怕适得其反;不如依照自身条件稍加 改动,你想,咱们自己演着都别扭,观众看着会更难受吧。”我站在一旁狠狠的点头。

视频:李胜素返场·京剧《穆桂英挂帅》选段

当时我过电影一般忆起许多李胜素的舞台画面,不管是传统戏还是新编戏,排练还是演出,她身上行云流水的动作都让人看不出一点扭捏的痕迹,你会觉得她就是那个人物而并非演绎。

在2016年纪念京剧大师袁世海先生的专场演出中,李胜素与大连京剧院院长、袁世海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杨赤合作演出经典名剧《霸王别姬》,虞美人如泣如诉、 肝肠寸断的大幕拉上,被台下山呼“返场”的热情再次打开,身着虞姬华服的李胜素为谢观众热情,即兴演唱京剧《穆桂英挂帅》中那段脍炙人口的“猛听得金鼓响 画角声震”。眼看着舞台上刚做罢了惊鸿剑舞的虞姬,转瞬变成了“桃花马上威风凛凛”的穆桂英,却不觉穿越千年,倒有种相融于一体的美。这时,有观众感慨: 不愧是李胜素,身上永远这么“嘎嘣脆”!

京剧《霸王别姬》·李胜素舞剑

听到此话,我不禁想,都说梅(兰芳)派艺术中正平和、内敛含蓄,听来容易实则极难。这也是因为梅派不华丽、不做作、不温不火的风格,不仅要求演员唱腔身段恰到好处,更是一种内心的修炼:心如止水、从容自然。

观众大都有这样的感受:坐在台下看戏,舞台上所有演员的自身心态性情,一目了然。也就是说:你心里想什么,台上演的就是什么。熟悉李胜素的人都说,她是一 朵与世无争的出水芙蓉,毫无骄娇二气;这也正是她演戏,看戏人也会放松、舒服的缘故吧。同样,她内心的刚毅与决然也在台上有所体现,一次京剧《霸王别姬》 后,无意中看到这样一段评论,甚入我心:“很惊讶,不知女孩儿的剑怎么那么有劲儿,全是英雄范儿。剑刺出去,和锣鼓的节奏浑然一体,仿佛在台上飞舞起来, 可是亮住又稳稳的。我原以为只有男人才能把握好,就没想到是她!”

从学戏的那天起,李胜素几乎没有跑过龙套,唯一的一次“龙套经历”,是为恩师梅葆玖先生主演京剧《洛神》演了一回“众仙女之一”。

这样的经历在梨园人中是极为少见的,河北艺校里拔尖儿的优秀生,毕业分配到邯郸市京剧团便是理所当然的领衔主演,21岁的年纪就在第一届全国青年演员电视 大奖赛上,惊艳了整个梨园;1991年,山西省京剧院领导“三顾茅庐”请她走进三晋大地,那十年,她的坚守收获了所有的荣誉;而后她来到北京,与“中国第 一老生”于魁智合作至今已十八年,被许多观众称为是“中国京剧院当年的李少春与杜近芳”,如今她虽功成名就,却始终不忘初心。

每每谈及这些,李胜素总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她说:“在我的艺术道路上,总能遇到贵人帮助我,我永远从心里感激他们。”然伯乐固然重要,可首先你得是一匹千里马,所以她的成功,不是偶然。

视频:《燕升访谈》·李胜素专访

李胜素的艺术道路因她的低调寡言被看似如鱼得水、一帆风顺,很多人会想这样从小重点培养的“大角儿”一定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闲谈中,我常喜欢听她讲述过往的事,喜欢看着她的眼睛听她声情并茂却又云淡风轻的把那些“苦”变成“趣”娓娓道来。

记得她说,那时出外演出能有一张床睡就心满意足,在后台打地铺、睡在庄家院里是常有的事,没有井水就用手捧出水坑里澄清的雨水解渴;有的乡间没有灯光,演 出时要在周围点起蜡烛,才能看清舞台…我曾玩笑:“怎么这样对待大艺术家呢?”而她却轻描淡写地说:“哪有什么艺术家呀,我一直觉得有今天特别知足。所以 现在不管怎样的演出和住宿环境,都能适应;那时的经历听上去好像很苦,年轻倒也不觉得,相反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笔千金不换的财富。”

那般艰苦的日子在她心里都是甜的,还有什么事过不去呢?如此看来,梅派的清澈如洗在她身上,也许真是天生的。

李胜素便装素颜照

常听她在候场时能随口附和出其他流派、行当的唱腔,甚至一出老旦戏《对花枪》的唱腔都句句在心,好多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李胜素对舞台上的一切有“过目不 忘”的特异功能。有人说她单纯,而我却认为这是一种痴情,对舞台、对艺术心无旁骛的痴情。就像她自己说的:“我脑子里只有舞台上,一切外界的事物都不去关 注。”

她说:“我从不给自己定目标,因为万一达不到呢?”这正是她对这份事业不掺任何杂质的忠诚与挚爱。也正是这般不忘初心,才让李胜素这个名字与今天的梅派大青衣完美融合在一起。

李胜素说:“无论做什么,都要有一个好身体,舞台艺术更是如此。”这让我猛然想起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杜近芳先生说过:“生命,是舞台的一部分。”——她们都是把艺术视为生命的人,著名戏曲节目主持人白燕升说: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尊贵。

后台化妆

生命本是一场场盛大的遇见:对于李胜素来说,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遇见,她永远用自己最好的状态去迎接她们;也正如我们坐在台下,遇见了台上那么多不一样 的她。 终于有一天,我将她四十年的舞台经历中演绎过的所有角色整理出来,看着长长的美人谱,惊叹于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竟有如此的力量,把数十位女子的百 态人生演绎了千遍、万遍……

视频:李胜素精彩唱段

都说艺术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在她身上,我却看到了艺术与心境的相得益彰。“演了几十年戏,演尽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人生的况味早就悟透了。不温不火,不争不抢,淡淡地生活,做最好的自己,就是对梅派艺术最好的传承。”李胜素如是说。

“我永远成不了梅兰芳,也不可能是另一个梅葆玖或者言慧珠,我只能努力成为最好的李胜素。”虽然在很多人心目中,她已经是“最好的李胜素”了,但她仍在努力,为了自己挚爱的舞台和挚爱她的人们。

京剧《贵妃醉酒》·李胜素饰杨玉环

《牡丹亭》中杜丽娘说:“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我总说知天命的年岁有李胜素这样干净的双眸已是难得,想来濯清涟而不妖的至真至诚,是她天然之成的心境,也是梅派最可敬可爱之处。

四十年的舞台生涯对于戏曲演员也许并不算长,因为她仍有无尽的艺术生命。但我们致敬于这份坚守,并热爱着她在舞台上的每一时刻。 四十年只是一个节点,庆幸她的坚守与热爱并没有辜负她,因而不需“纪念”,只要记录与珍藏;珍藏的不仅是李胜素在舞台上演绎的一个个人物和一出出戏,更珍 惜她仍在这方舞台上,用自己的努力让我们切身感受到,梅派艺术、京剧艺术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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