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韵】葱丛奇遇程公碑记（续）

善

缘

·

散

记

缘起相见岭

○

一梦所托

古庙修复

相见道春秋

春秋何日休

人间几多事

独自我悠悠

（允慧师父题）

宁海西北有相见岭，古道悠长，草木萋萋。旧时过往旅人于岭巅路廊歇息之余，往宿云庵、赵爷殿上炷香，祈求此去万事顺当。后因道废日久，庵堂冷清，路廊毁损。

南岭脚下有位叫吴伟能的老人时常修桥铺路，行善积德。一日梦见一位白胡子长者向他诉苦，相见岭栖身之所行将倾漏，难以安身，恳求好心之士相助修葺为盼。

一梦既醒，老人找到邻近的百亩洋村两位赵姓好友，将梦境如实相告。三位好友聚在一起思量了半天，疑是相见岭赵公元帅前来托梦，自此四方筹款、选料买瓦，将赵爷殿、宿云庵及路廊修复如初，并邀得茶院一位储姓师父入住此庵维持香火。这其中一位赵姓老人正是家父。

二十年了，两位赵姓老人相继往云台山隐隐归去，近日吴伟能老人也以八十六高寿驾鹤西随。他的女儿为免母亲伤怀，在替父举丧之前，将卧床之母暂寄于相见岭宿云庵。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周末务必代她前去探望生者，以慰亡灵。

只因记挂着母亲所托之事，十一月十八日周六晨，自城北驾车而去，行至梅林仇家。

卵石依然，山风送秋。未至岭巅，即闻犬声，代母给卧榻之上的老人送去暖心的问候。宿云庵略显沧桑简陋，当年三位好友发起募捐修缮的功德碑镶于壁间，带发修行的储师父两夫妻自种蔬菜，点添香火，扩建庵堂，厮守这清冷之地，一晃已近廿载。

相见岭千年古道

路遇程干青碑

○

神思穿越

偶遇石碑

故人访毕，原路返回。俯瞰北岭之下，淡淡薄雾笼罩着仇家村。仇氏于南宋择此定居，八百年世代繁衍，已俨然发族成一个大村落。脚下卵石光滑如斯，千年风雨，有多少古人匆匆而过，为生计四处奔波；而今路荒人稀，徒留寂寂山风吹过一地落叶。

我正于这古道上神思穿越，埋头举步。偶见一碑铺于道间，字迹明晰可辨，不觉驻足细观。“少将芸生程公”几字映入眼帘，我虽对宁海之事知之甚少，也不知程芸生者，为何方人士。想这宁海县内，位居少将者定然不多，当为旧时名人，此碑何以流落于古道之上？狐疑之际，手机恰好无电，掏遍背包，摸出一支铅笔，用心记下其名以待考。

入得家门，急切查之，方知程芸生者，乃宁海民国财势两旺的四大名人之一程干青是也。民国期间流传的民谣：“袁生诚谷，程干青屋，华子英吃，钱伟韧福。”想那宁海钱氏祖茔，正处于我的老家百亩洋猛虎出林山中，钱伟韧与百亩洋赵氏山野村夫之间留下了诸多佳话，赵氏宗谱中尚留有钱氏所作之序。而此程干青者系辛亥革命志士，贵为少将，弃官从商后，富甲一方，屋宇满街，于1952年过世，也不过六十余年，何以墓碑流落？

度娘事迹介绍中，盛赞程干青是一名多方捐助、热心慈善的乡绅，造桥、铺路、舍药、助学，事事带头。在宁海被日军占据期间，拒任“维持会长”，颇具崇高的民族气节。有感于此，故而将发现石碑经过原本相告老城关人陈一兵先生，拜托他寻访程氏后人，让石碑得归原主。

程干青碑

赴仇家考证

○

热心杨老师

亲临察石碑

陈一兵先生隐约记起他的老邻居、省特级教师、宁海中学原副校长杨象富老师是程干青的古老亲。得知此事，杨老师十分关注，并联络程干青的女儿程崇文。只因她年届九旬，行动不便，故而委托杨老师全权处理。为此杨老师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联系县志办楼明月老师、文物办张常明先生，由原电力局退休干部王锐先生开车，相约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周末前去仇家村考证此碑。

“文化宁海”微信平台的西湖雨得知此事，也大清早自宁波开车赶来，热心参与。我特邀老家在仇家的仇叶祥先生带路，两车一前一后驶入仇家古村。

但见一桥弯跨，当年古道上过往旅客投宿就餐的“饭店坑”，只留其名，已不见旧迹。

行不多远，一青石卧于道上，宽约55厘米，长约116厘米。提溪中清水，细细洗去碑上尘垢杂草，字迹穿过近七十年的风霜，逐一显露：“民国三十七年冬月，陆军少将芸生程公暨杨章二夫人寿域，男发辉、发中、发和、发科立”。

楼明月老师在清理石碑

楼明月老师感慨这字迹一看便知是民国旧迹，笔风浑厚，饱满方正，筋骨俱备。据杨老师所知，碑中落款四男正是程干青四子之名无误。身居城内的程崇文在电话中告知杨老师，石碑所刻乃是其父手迹，当年石碑失落不知去向，此桩未了之事在她心中搁了近七十年。

村中一位退休教师仇文正老师荷锄而来，得知是杨象富老师来此，就热情介绍了程干青与仇家村的渊源。原来程干青与仇家村一富农吴其雄是表亲关系，在自己行将老去之际，在此置办田地，拟选址做寿坟，于1948年冬将碑运至仇家。适逢多事之秋，时局动荡，家人或是顾虑原选寿域过于豪华，故而于1952年程干青故去之时，另选崇寺山低调入土（后迁梅花山）。不久，置于草堆之中的这块未曾入土的墓碑不知下落。

许是当年修这古道时，被村人充当石材置于这水沟之上了。想程先生生前捐资无数，行善济世，于百年之后，还将这留有自己手迹、名号的石碑置于古道之中，续行修桥铺路之善事，善哉善哉。或是而今七十届满，复现世人眼中，召唤亲人让其归位。

杨老师嘱托仇文正老师，来日将以石换石，妥然安置这块程先生之碑。

杨象富、楼明月老师一行于仇家古村

迈步于仇家古村的小巷之中，杨老师一路介绍程干青的生平。程干青，字芸生，同盟会会员，第一位留洋的宁海人。时任陆军少将的他，在一次骑马中，坠落受伤，故而提前退役，部队发给一笔丰厚抚恤金，回至老家城内定居。

杨老师忆起当年其父在宁海中学筹建校舍之时，因资金受限，中途无力完工，求助于程干青，先生慷慨出资，校舍得以如期完工。在宁海义务消防队组建之际，也是他积极解囊相助，维持消防队的运行，以保一方百姓之平安。此类善事不胜枚举。

所谓民间流传的“程干青屋”，指的是其房产之多。程干青自军队回乡居住之后，兴办实业，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他在城内鸡巷、西门一带购置了一批街面房子。1944年，当宁海遭遇大旱与虫灾，饿殍遍野时，因一时拿不出现金，捐出不动产房屋十四间，此善举得到当时国民政府的褒奖。

鸡巷口的近街私宅于八十年代末在旧城改造中被列入拆建范围，其时，经黄坛杨家村一位有心人牵线，将这些房子的木料全部运至慈云寺，于寺内复原修造了厢房。

一行人辨认碑记

探访慈云寺

○

慈云寺中有旧宅

民国街风隐此中

自仇家村归来，我与西湖雨于午后赶赴黄坛。过杨家村，遥见峰峦连绵，形如莲花，佛音飘处，正是慈云寺所在。

慈云寺

慈云寺，旧名齐云寺，唐咸通三年（862）建。宋治平三年（1066）时年大旱，万物枯萎，信众至寺中祈佛求雨，精诚所致，感动佛圣，随即云集，密雨绵绵，滋润大地，为感佛恩，故改此额。抗日战争期间，宁波日报社曾迁此办公。

八十年代初，温岭泽国的可轮和尚有缘来此寺剃度出家，其时慈云寺破旧不堪，于艰难中重建殿堂厢房，传经说法，广收弟子，法播广远，而程干青的老宅正是可轮师父当手移建。而今寺内由允慧师父主持，仍以慈育后学为己任。

进得寺门，入眼皆是高楼殿宇，未见传闻中的木结构厢房。就在我们略感遗憾之际，寺中居士告知东厢房已于两年前拆除，改成了药师殿。西厢房倒是尚在，还留有原迹 。

果不其然，隐于屋后的西厢房，两层木结构建筑，雕花围栏，朱漆尚存，简约大方，富含民国风。我们徘徊在廊前檐下，仿佛穿行在昔日繁华的鸡巷街市之中。从居士口中得知此屋不久或会同样面临被拆除的可能，心头不由得有些许揪痛。这样的一幢旧宅，由闹市迁至僻静古寺，原本以为终得一安身之所，不想这拆字当头，哪怕退居这深山禅门之内，仍难逃厄运。

慈云寺西厢房（程家老宅移建）

我们冒昧求见寺中住持允慧师父。“松云闲住处，日月寂明中。山色依心净，泉声系念空。”入院之时，看寺中众多石刻之上，镌有师父深含禅意的诗作，想必这是一位相当有底蕴的得道大师。不巧师父外出未归，转而面见了管事的慧道师父。我们将寺中老屋与程干青的渊源一一讲述，想那先生生前执着于慈善之事，与慈云寺佛门怜贫恤困的般若之想、菩提之道不谋而合，恳请慈云寺在扩建之时，能糅合古建筑文化，将此善缘得以修复保存。岂非善哉？

慧道师父坦言以前只知此屋乃大户人家之房迁移此间，今日得知此缘出处，日后在寺院拆建之际定当慎重考虑。

葱丛于慈云寺西厢房

 碑归城隍庙

自相见岭云宿庵，至黄坛慈云寺 ; 自程干青先生生前常行济世，至百年之后，仍续行修桥铺路之善事。一路善缘，度众无数。

明年出版的新县志或将纳入程干青事迹。县政协编辑出版的《辛亥革命时期的宁海人》一书，内有楼明月老师执笔的《辛亥革命志士程干青》一文，详细介绍了这位民国老人的传奇经历；应可均老师也在电话中忆起曾专门执笔撰写过程干青事迹。日后或可在文化宁海以微文转载，以飨有缘读者。

县文物办张常明先生前去仇家古道实地察看之后，杨象富老师委托他的得意门生王锐先生订制石材，于十二月九日换取道上旧碑，妥然安置于城隍庙之内。搬运的仇家村民告诉我们，此碑原置于村中井头，井废之后，复铺于古道水沟之上。

石碑迁入城隍庙

程先生一生所做善事无数，当年城隍庙修复之时，正是他带头首捐巨资，如今碑入此间，也是缘归其所。

当天我们又专程前去慈云寺，适逢允慧师父在寺中，得知我们希求保护程宅古迹的来意，他略表为难，只因从程宅移建的厢房，没有卫生设施，香客入住不便。而且有了一定年份的木结构房子，维修保养需一定的资金，期盼好心人士能出资出力共为之。

后记

十二月二日，由王锐先生带路，连同我与清涟，到程干青的女儿程崇文家拜访。

程崇文，出生于1928年。1950年毕业于浙江师范学院，在农业厅从事档案工作，1953年随夫调到宁波农校，1962又回到宁海黄坛中学从事教学工作，直至退休。母亲杨氏系程干青最后一任妻子，一母同胞共有四姐妹，三个妹妹分别为碧文、先文、汇文，独有崇文居于宁海，同辈中还有一兄程发和居于台湾宝岛。

程干青与杨氏、程发和

程老师虽年届九旬，行动不便，却是神清气爽，笑谈如常，那份达观的气韵由内而发。说起其父，印象中言语不多，沉静内敛，平生注重锻炼，故而高寿八十。当年自己年少外出就学，对于父亲在社会上的作为虽然知之不多，但对于父亲行善之事还是略有耳闻。

程老师从橱里翻出一大本相册，大家族成员散落四海，聚于泛黄的相册中。有关其父的照片等资料旧物，均于抗战期间鸡巷的一场火灾中，尽行付诸一炬，而这相册中的一些老照片多是热心人士从档案资料中翻印相赠。

程干青（右一）与家人

得知父亲之物流落于古道之上，如今又有热心人士牵头处理，助其了却余生一愿，喜而相告其余在外亲友。

喟叹素昧平生，因石碑结缘，临别之际，清涟为我与程老师留影以记之。程老师再三唤其女儿为其整理衣领，谈笑声竟隐含几分清亮，捕捉不到些许苍老。

出门之际，我轻握其手，她微笑回应。

程崇文

 注：鸡巷，见光绪二十二年（1902）宁海县志《宁海县城图》，惯见鸡行写法。

鸣  谢

感谢参与程干青石碑保护的热心人士

杨象富、楼明月、张常明、王锐、

陈一兵及仇文正、仇叶祥。

乡°  °韵

xiang yun

文字：葱丛

编辑： 葱丛

图片：仇叶祥  西湖雨等

审核：浩海紫烟    陈一兵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散记絮叨，行文较长，有缘随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