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句细揣摩 人物耐思量——以林黛玉为例浅析《红楼梦》的人物语言
作者：朱学功
文学的主要表现工具是语言。小说的语言是由小说人物语言和叙述者的语言构成的。作为文学重要形式之一的小说很难离开人物对话。《红楼梦》通过人物对话的性格化，成功地塑造了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人物语言能够深刻揭露人物个性，生动鲜明地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将读者带入其境，让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在小说作品中，人物对话除了作为性格刻画的手段外，还作为结构手段，叙述描写手段，交代背景、点逗主题、烘托生活情味和渲染氛围的手段，等等。”[1] 阅读《红楼梦》的一把重要钥匙就是通过对人物语言的分析走进作品，走进人物内心世界，进一步了解人物的喜怒哀乐、性格思想。
读好诗读好文，需要咬文嚼字的功夫，否则会失去感知美欣赏美的大好机会。对看似平淡的文字，更需要静下心来，咬文之情，嚼字之趣。苏轼说，绚烂之极是平淡。红学专家冯其庸曾说：“《红楼梦》是小说，是文学艺术，不是哲学也不是史学，所以它的表达方式不是哲学语言，也不是'本纪’'列传’。《红楼梦》表达思想的方式是塑造典型形象，它使用的语言是生活语言。所以，要从《红楼梦》中寻觅我们上面所说的各项内容，从字面上是找不到的。这须要读者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语言中仔细体味琢磨，才能悟出它的真意。所以读《红楼梦》须要细心读、反复读，耐心参详。”[2] 如《红楼梦》中，在尤二姐被凤姐害死近一年的某一天，凤姐突然笑起来对贾琏说：“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3]贾琏怎么说，若匆匆看过，是很难体会贾琏的复杂心情的。贾琏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我竟忘了。”[4] 这一句，看似平淡，若细细咀嚼开来，会品出他对凤姐的怀恨、畏惧和内心的因为尤二姐的离去而生发出的遗憾、酸楚。大家的文字，仿佛日日见惯的风景，若仔细体会，绝不缺少美感。当然，死抠字眼，就会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嫌，犹如杨过断臂，阿紫失眼一般。本文试图以林黛玉的人物语言为例，分析人物语言，感知人物性情思想，体会《红楼梦》的语言之美、人物之美、艺术之美。
一、谨小慎微，细致周到
出身侯门诗书礼仪之家的林黛玉，林黛玉自幼丧母，后寄身于贾府是敏感、自尊的，初到贾府时，她暗暗提醒自己：“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当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5]细细分析这两句话，字字体现了黛玉谨慎小心、重礼知礼的形象特征。“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句中的“爱惜”“赐”两词表明黛玉对舅母的尊敬和对舅母心意的领受之意，并为后面的婉拒做铺垫。如此说出不唐突，舅母听后也很受用的。紧接着亮明婉拒的理由，“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说得合情合礼，婉拒得有礼有度。“异日再领，未为不可”在前面婉拒的同时这一句既心领了大舅母的情，表达了尊敬感激之情，又留给自己一个异日再领这份情的活路。林黛玉说的这段话充分体现出了她温文尔雅、小心谨慎、心思缜密的特点，这番日常生活中的寻常话进退有度，语言简洁，但意蕴丰厚，值得咬文嚼字，仔细揣摩。
细致周到、心思缜密也体现在她劝慰他人方面。有一次，黛玉发现宝玉腮上溅上了一点胭脂膏子，就一边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一边咂着嘴儿劝宝玉：“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6]这番劝慰之辞，首先“你又干这些事了”是嗔怪，“干也罢了”承前一转是宽慰，不像薛宝钗们一味固执死劝。紧接着“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则又是嗔怪，随后分析嗔怪的原因或者说宝兄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就是舅舅看不见……”，“其无微不至，全是肺腑真情一片，略无渣滓。”[7]林妹妹小心谨慎、细致周到的话语，虽然已经很委婉了，想必宝兄听到此言心中必定一颤，但宝兄又怎能不会感受到林妹妹那份真挚的关心、细腻的贴心之情呢？这一番说辞看似嗔怪，实则是黛玉真心为宝玉考虑的体现[8]。此段话细腻而传神地表现了林黛玉的细致周到、用心极细的特点，更体现了二玉之间那份细腻缠绵的情感。
二、自卑自尊，尖酸刻薄
体弱多病造就了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多愁善感让聪慧的林黛玉变得对外界格外敏感，敏感的禀赋成就了才女林黛玉，同时，敏感也让林黛玉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小心眼儿，爱耍小性子，喜欢拔尖儿，言语尖酸刻薄”[9]。不像薛宝钗和王熙凤那么说话滴水不漏，处事八面玲珑，林黛玉说话有时尖酸刻薄，直戳别人的痛楚，无视他人感受，而且不依不饶，常常一语道破事实真相。
这一段林黛玉与周瑞家的对话，读来能够深切感受到林黛玉的极度自卑后的极度自尊，当周瑞家的回答林黛玉这个“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看似不经意地一问时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后，自卑自尊而敏感的林黛玉感受到了不经意的歧视，随之脱口而出“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一句言语中字字都带着林黛玉式的自卑自尊尖酸刻薄，细究，这份尖酸刻薄是因寄人篱下的既睿智机敏、聪慧过人，又孤苦无依茕茕孑立体弱多病而形成的极度敏感、极度自尊下的尖酸刻薄，也难怪见多识广、处事老练的“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寥寥数语，将人物形象刻画得更加丰满而真实。
再如，宝玉到梨香院探望薛宝钗，随后，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一见了宝玉就说：“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11]
这段对话将少女初恋时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一方面表现出林黛玉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的特点，另一方面体现了林黛玉在初恋情感的催化下流露出自卑敏感而尖酸刻薄的特点。明明是宝玉先她而来，但林黛玉却故意说来的不巧，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满，或者说羡慕嫉妒恨。薛宝钗的问，表现了聪明的薛宝钗已经听出了黛玉语言中的尖酸刻薄微讽之意。这种复杂的心理在刚开口说话就表露出来了。可黛玉却偏偏解释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后来雪雁拿了个手炉给她，她酸溜溜地说：“也亏你倒听她（紫鹃）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12]这明显把对宝玉的不满发泄到丫鬟身上。林黛玉联想快捷，反应机敏，暗语影射，咏桑寓柳，设言托意，借别人而对贾宝玉进行了奚落，虽然充满嘲讽之意，但是说的非常委婉巧妙，灵巧简洁。这段话表现了黛玉自尊刻薄的性格特征。
三、天真率直，风趣幽默
虽然林黛玉小心眼儿、尖酸刻薄，但此种性格背后也透露出黛玉天真率直淳朴自然的性格。出身书香门第侯门望族的林黛玉，家世虽然后来没落，但是她小时候却也过着千金小姐的贵族生活，性情任性、真诚坦率也在情理之中，显示出了她天性浪漫与纯美的一面，也透露出她风趣幽默的一面。
如第八回，宝玉黛玉同在薛姨妈处吃酒，李嬷嬷来劝。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13]
曹雪芹用笔精细，一字一句，把一个率真任性的林姐儿描绘得惟妙惟肖。林黛玉这里的话语是尖酸刻薄的，给李嬷嬷丝毫不留情面，而且话语中还带有挑拨性，将李嬷嬷置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李嬷嬷只得打圆场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宝钗也说“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黛玉的语言的直接与尖刻，也是她真性情的流露，有语说“出乎心，发乎情”，这是林黛玉性情直爽、语言尖刻的具体体现。
林黛玉的率直来自于她的清高与不屑，但是并不是对人人都如此，她待人也有风趣幽默的一面。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14]
黛玉聪慧率真风趣幽默的一面在这一情节中展示得淋漓尽致。富有灵性的林黛玉巧妙地由画人物引入到画草虫上来，吸引了众人的好奇，进一步引出“母蝗虫”这一包袱，众人哄然大笑是自然之事了。也许，正是因为林妹妹率真风趣幽默，让人们对她的小性子、刻薄多了一些包容，也让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更加真实。
当然，林妹妹风趣幽默的一面在书中还有很多处，如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15]再如，宝钗替惜春张罗画材，列了个单子，有些画笔，后面又有生姜和酱。黛玉不能白看着宝钗展现本事呀，于是她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16]
曹雪芹是我国天才级别的语言艺术大师，《红楼梦》除了少部分诗词歌赋以外，全文几乎全部是以简洁质朴，明白晓畅的浅白话写就，其语言的魅力当真可谓是对后世文学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红楼梦》值得我们细揣摩语句，欣赏人物艺术之美，体会伟大作品人文之美。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