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沙给我。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午后,起风了。
像宫崎骏的电影,少女飘扬如纷飞花蕾长裙的裙尾,少年随风起伏翕动的头发。
起风了。
窗外,枝枝叶叶在风中自由地狂舞,那声音如潮如浪。
昨夜凌晨的时分,醒过来,耳机里戴佩妮幽幽地唱着,谁约我在三四点,一个人去逛台北的街。
事实上,是被自己的梦话惊醒,说的是英语。
混沌之际,不觉笑出声。
我是一个从梦里逃脱的人。
在水底浸淫了许久,此刻浑身还散发着潮湿的苦味。
到哪里,去寻一个这样的人,木心说的,似粥一般清淡温柔,安稳妥帖。
远方的人,夜色里拥有一片海。
我说,让我看看,你眼前的黎明。
在没有其他人的世界里,我们静默成一片暗涌,彼此想望。
而今的海边,不再如童话书页的插图,贝壳琳琅,光彩参差夺目,傍晚的海面,金光闪闪,像浮游的美女蛇。
不再有长发白裙的女子,在沙滩上,听着海螺里的沧海桑田,站成一片孤芳自赏的风景,怀念着前世的水晶宫。
因为一个世俗的男人,她流落凡间,自取灭亡。
这是少年梦幻里的海。
从何时起,这个世界上,不再流行童话。
纵使有,也迟早被有心人揭露粉饰太平的疮疤。
许多风景禁不起深究。
保持一片朦胧,保持一点真,不是物质的真,而是心境的真,一份一意孤行,不忍自欺的真。
也许才是救赎,才是解脱。
而今的海边,除了沙,除了一望无际的沙,不再寻得到贝壳。
远方的人,告诉我的话。
后来,一个朋友从南国的海边寄来的包裹,里面只有一颗勉强成型的贝壳。
她说,这还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的。
于是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无童话。
一片没有贝壳的沙滩,承担着多少美中不足。
贝壳是海洋生物的尸骸。
科学总苍白而乏善可陈,美的事物撕碎给人看。
是如花说的,“真的东西最不好看”。
沉香是瑞香科植物树心部分受真菌感染刺激后,大量分泌的树脂与木质的混合物。
珍珠是贝类动物以血肉之躯磨砺沙粒的产物。
珊瑚是动物的遗体。
世事洞明,想来也并非全然欢喜。
所幸我们需索的,不过是一切世间美的事物,与感受。
它身后的苦痛折磨,坎坷悲壮,似乎并不照单全收。
最要紧是,天时地利人和,两两相对,因缘际会,那此时此刻的美感。
幸好还有“风吹来的沙”。
是所有一意孤行的浪漫主义者编织的故事。
潘越云痴痴怨怨的声音,一丝一丝唱着,浸到骨子里,所谓“脉脉含情”,非得如此。
走得多远,多风生水起,那一声响,瞬间平静,而惦记红尘,情歌若不能如此,枉称情歌。
通行大街,以呼天抢地,俗艳取胜的流行曲,每每让我感到玉石俱焚,黔驴技穷的不堪。
感情在这里,批量销售,廉价贩卖,价值一落千丈。
她唱,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沙给我。
我们似是而非的浪漫情结,缘起于小说、电影,还有歌曲。
海边的沙、沙漠里的沙、高原上的沙。
去远方的人,总不吝心意,央他们带回一瓶沙,其实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揶揄。
能够体谅且满足,付之一笑,因懂得而慈悲的人,是彼时彼刻的知己。
最近一次,是在入夜的前海,和G走在胡同里,知道G将要去杭州出差,于是一句笑谈:
带一瓶西湖的水回来吧,或者折一枝柳叶,如果春意已经足够。
G答应得很干脆,倒叫我意外之至。
“你为什么不惊讶?”
“为什么惊讶?”
我们的浪漫,贫穷而荒凉,一无是处却也莺飞草长,捉襟见肘然而心悦诚服,千疮百孔但是从未自怨自艾,两相背离。
这是一个人活着,携带的一种气味。
气味相投的人,会跋山涉水而来,第一眼将你认出,在茫茫人海。
我们能在何处告别,又将会在何地重逢。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世道沧桑,但莫如此。
愿有生之年,总有“相思一夜梅花发”、“落花时节又逢君”、“把酒话桑麻”之期。
诗里的情肠曲折,我们从来堪堪错负。
枉读诗歌如许年。
那些本该如诗如歌的岁月。那些记忆里如诗如歌的人。听一遍,便念及一遍。等我们都学会失忆,或许也不会再爱诗词歌曲。
有过一段时间,而今仍旧如此,疯狂迷恋女子十二乐坊的乐曲。
《异乡人》、《敦煌》、《白鸟之湖》,还有《十面埋伏》、《楼兰女子》……
如诗如画,中国古典乐器涤荡出一片轻纱薄雾的迷离与徜恍。
东方写意山水一般的绵密哀愁。
却又极具西洋的现代情味,两者之间的交融,算得上精巧。
无怪日本人爱极她们。
日本民族对美的觉知,与敏慧,对艺术的不遗余力,精雕细琢,态度的诚恳用心,是许多其它民族或许难以望其项背的。
音乐里有山水围绕,诗词跌宕。
彼时,它是一帖宁神的清茶,载我在月下独行,心里无思无绪,三两轻愁,再无其它。
觉得它解我至深,而今只是归依。
不思不想,无甚挂碍,只觉得清风朗月,天地澄明,是心灵最佳状态。
如以此度日,可以颐养天年,老无所怨。
听女子十二乐坊的《白鸟之湖》,会有“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感。
淡淡的美与哀愁。
我们不是相忘于江湖,只是在梦里也聚少离多。
那渐行渐远,日渐稀薄的情真,不是人间蒸发,而是被托梦的亡魂,带入另一个红尘。
那些耳熟能详,开口即唱的诗,真得日久天长,人间踯躅,才知并非只是歌。
人生若如诗,便是李商隐的一阙《无题》。
缠绵悱恻,多少相思,愁怀生死,风月情浓。
说得不能再不迷离,而题首寥寥数语道尽,只是双字——无题。
果真,个中冷暖,独自意味,三言两语,怎能道尽。
绵密山水,恍然如梦。
南柯一梦,一晌贪欢。
惆怅梦醒,事不关己。
一言蔽之,无题无题。
近来,遇见一首能击人心扉的歌——《南山南》。
如一扇尘埃扑扑的门,被一双力弱却脆生生,心无旁鹜的手轻轻推开,无理由抗拒。
动人的,是小女孩的浅吟。
“南山南,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那些并不属于这个年纪能够触及的苍郁与幽暗,失意与诗意,由童声演绎,分外含着某种纯真的残忍。
一缕清泉在云雾弥漫的山谷里柔柔倾泻。
千山万水,过尽千帆以后,一颗赤子之心,还守候在尽头,为你吟诗,将你抚慰,拂触你曾供奉若神的拳拳心意,变形了的,扭曲了的,或者干脆睽违经年的,心意。
轻言安慰,至少有一把清丽,在幽隧的彼岸,等着你遥遥相认。
是一点叶落归根,天涯重逢的哀乐。
是跋山涉水,或可将息的沉寂。
“北海有墓碑。”
“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意味。
无论有意栽花,或者无心插柳,却着实给我余意悠长的感动。
曾经听着歌,只是听歌而已,如今这些地名清晰可见,此中人却已不是旧时人,连那情都变得朦胧失真。
人能得着的安慰,与感动,不过寥寥三两,但是真心,莫相负。
后来的后来,一个文艺气息浓厚的朋友,从厦门的海边给我寄来一盒米灰色的沙。
沙里,妥妥帖帖地卧着一颗巴掌大的胭脂红贝壳,还有一颗铜锈绿,一颗象牙白,那一刹那,我仿佛听见黄昏里,久违的,海浪轻轻拂动的声音。
也许,在尘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在与你隔着青山绿水的某一个人的心里,还有一抹童话的鲜亮璀璨的影子。
海浪吞噬了,淹没了,摧毁了,灭亡了,它还会再浮现,像水天交接处的一颗颗星辰,微弱,迷茫,却执着,恒久地,升起来。
今夜若有一场雨,愿莫沾湿你的梦湖。
今夜如果有星辰,愿有一个人陪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