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经常陷入情绪的泥沼,不能够自拔。
昨晚月明星稀,上弦月浅浅一划,邪魅撩人,星星只有三两颗,我对坐在我面前喝着拿铁的D说,你是一个善感的人,但不见得多愁。
一言既出,其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果然他便问起我,那你说多愁和善感,有什么分别呢?
我就讲,按我想,善感的人比多愁的人也许多一分理性和冷静,比如薛宝钗和林黛玉,如果不善感,薛宝钗不见得能够那样懂得拿捏人心,林黛玉如果不多愁,也不至于伤春悲秋,善感不一定无病呻吟,但是多愁总显得顾影自怜的凄清。
而我,许多时候,也许就是那样一个既多愁,而又善感的人。
有时候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愿意在人前表现得清冷,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其实内心,比谁都介意。
在人世间所有的哀愁当中,数生离和死别最令人辗转反侧,忧郁难禁。
但是今天,我不愿意提死亡这个词汇,因为它真正令人目不忍睹,即便这件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即便它如呼吸,如日月交替,如苹果落地一般自然天成。
有时候死了,反而断了念想,痛苦一阵子,也就渐渐习以为常,就当作不再有这个人,直到了无牵挂,反而是生离令人抑郁,抑郁且惶恐,因为你心底还残留着希望,但是希望也渺茫,于是日以继夜憧憬加感伤,直到憔悴损,却终究无人问津。
我在书里读到这样的场面,总不免替书中人也惆怅感怀几番。
毕竟人世间,看得开,想得开,说得开如王勃者,在临别时道得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人,实在少而又少,当然还有一个开怀畅达如高适的,人同此心,“莫愁前路无知今,天下谁人不识君”,但是更多的人,应该是如江淹那样的,愁眉不展地叹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或者像柳永,感慨“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因为我们为之付出过许多时间与心力维持经营的关系,忽然有一天生出波澜,虽然世事本无常,而且聚散不由人,虽然来日方长,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有些话安慰安慰是一回事,真的信服与否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是害怕习惯被颠覆的生物,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抽离了,无论如何都会无法接受,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是这样,如果用情真的颇深的话。
《源氏物语》第十三回《明石》便是讲的一段有关离别的故事。
源氏公子因为受到弘徽殿太后的反感与打压,被流放到荒凉的明石浦,在那里邂逅了美丽动人的明石姬,与她欢爱,并使她怀有身孕,然而美好岁月总是格外短暂,京城变故,使得他的不公待遇得到扭转,在他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但在她却是赏心乐事谁家院。
就像俗套的知青故事,一个工工整整,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下到乡村,与村里的姑娘产生爱情,但是时代更迭,为了更好前程终究只能辜负美眷,多年以后相逢,尘满面鬓如霜,那还是好的,更有些人不甘心被遗弃,最终抑郁而亡,原应叹息。
虽然源氏公子苦口婆心,深情款款地发誓,但是一方面男子在枕畔的誓言,又有多少值得相信的,枕前发尽千般怨,要休且待青山烂,信誓旦旦是一回事,见异思迁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毒誓成真的,太少太少;另一方面,源氏公子又是普天男子当中极其出众且出格的一多奇葩,他见到美色就心生爱慕,无论她是芳华正茂,人老珠黄还是黄口小儿,而且与她们写信来往一个个都是情深似海,浓情蜜意的调调。
所以,当他说出“此度分携暂,他年必相逢。正如盐柱上,烟缕方向同”的承诺,明石姬是不能信的,也许女性统共对待男人,对待爱情始终是悲观的,而她面对这样一个拈花惹草,司空见惯的花花公子是更加心冷和绝望几分,所以才会哽咽叹息:“惜别愁无限,心如灶火烧。今生悲命薄,怨恨亦徒劳。”
然而离别已成定局,无法转圜。源氏公子心里也并非没有造化弄人的遗憾,于是叫她临行再为他弹奏一曲,将他爱重的七弦琴送给她作为临别的纪念,并且将平时穿的那件衣服送给了她,那弥漫在衣服上的香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那个人曾来过,而今他只是离开了。
让人不得不想起王菲那首断肠缠绵的情歌:“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却隐隐温暖。”
郎有情,妾也有意,她就在源氏公子备用的旅行服装上附了一首诗:
“旅衫亲手制,热泪未曾干。只恐襟太湿,郎君不要穿。”
明明是自己亲手做的,怎么会真的不想他穿在身上,至少他穿着的时候,一定会睹物思人的吧,但是她偏偏要撒谎,她偏偏要表现得那样矛盾而不能释怀,那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希望他明白,她为他伤悲,不可断绝。
那时候的别离,一晃眼,也许就是一生。所以才会“十年生死两茫茫”,才会“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一切都慢,车马信件都慢,一生不见得只够爱一个人,但是错过,也许就是一生。
所以焦仲卿与刘兰芝,才会在分别的时候,表现出那样悲情而凄恻的情调,如果不抱着一种时代更迭的心态去看,我们自然觉得刻意渲染,天方夜谭。
所以唐传奇《霍小玉传》里的霍小玉,才会在心上人李益将要离开她的时候,发出那样的悲叹:
“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
她那样聪敏的人,何尝不知道,男儿多的是负心薄幸的,所以此去一别,固然是重逢无期了,至于那些轰轰烈烈的盟誓,只不过是一时一刻的情不自禁,或者权宜之计罢了。
后来,世事果然如她所料,当她深受背叛之苦,辗转奔波前往报复的时候,心痛如绞,绝望如灰,才会发出那样的毒誓: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李益余生的婚姻,也果然如她所诅咒的,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也许你会慨叹一个女子何必爱得如此暴戾惨烈,何必闹得如此满城风雨,玉石俱焚,但是作者惊世骇俗此举,也许只是为了替全天下受薄情男子欺侮而一生飘零落寞的女子愤懑不平而已,就像关汉卿大义凛然替被封建官僚制度打压得形销骨立,难以自处的窦娥那般的苦命女子抱不平一样。
他只是替千千百百个像明石姬,像霍小玉,像古希腊的狄多,甚至像李莫愁那样的女子发出哽咽在唇齿之间,恨怒在肺腑当中的怨愤,虽然冤魂索命,诅咒应验这样的说话,终究一厢情愿,浪漫主义了一些,那些朝秦暮楚,狼心狗肺的薄情郎不见得真的就自食其果,余生不保了,但是这种意识本身,已经令人感到了欣慰的光芒。
因为女性被遏制的凄惨遭遇,被捂住的绝望心声,终于以这种形式公之于众,这才是它值得被歌颂的价值之所在。
离别有千千万万种,但没有一种不让人黯然销魂,不让人沉沦伤痛。
就连金庸小说里,那个杀人如麻,狠心毒辣的女魔头李莫愁,有事没事的时候都自顾多情地念着那一首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真个是“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李香兰有一支十分缠绵哀怨的歌,叫作《夜来香》,歌里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每次听到都是一般的忧郁感伤,多希望时光就逗留在这一刹,酒还未冷,心还未凉,那花,也还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