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号]王涛的随笔《墓园​》

墓园

在奶奶离开人世之前,我和许多人一样,很少到这样的地方。出于对死亡固有的忌讳,总以为墓园是一个阴晦幽深、不宜久留的地方。
但自从奶奶和父亲离开人世在这里安身以后,我就常常来这里,很多时候是一个人,既没有带鲜花,也没有烧纸钱香烛,只是来这里走一走,坐一坐,抽一支烟,呆上片刻。来的次数多了,我慢慢发现,墓园其实是一个风光很美又特别宁静的地方,渐渐地有了一种情旷心阔的感觉。现在的墓地,不再是人们记忆中的荒烟蔓草,枯枝败叶,就像眼前的这处墓园一样,隐藏在一条幽深的山谷里,仿佛是为弃世的人找到一个幽静舒适的避世之所。这里的山势连绵,起伏有致,四处林木葱郁,草绿花红,宽阔的道路旁有许多瑞兽和现代雕塑。山谷里还有一个偌大的湖,水平如镜,波澜不惊。环湖有精致的汉白玉栏杆,高大的牌坊矗立在湖前。
看过网络上人们想像的天堂的样子,无非也就是这样的青山秀水,鸟语花香。陶渊明有诗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也许,死亡的沉重尤其需要优美的装饰,在生命的终了之处安顿亡所,本该有这样的绮丽风景和诗情画意。
在无处不喧嚣纷扰的世间,墓园绝对是一个安静的所在,除了清明春节这些祭奠洒扫的时节,其他时候人迹寥寥,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种庄重肃穆的心情,轻声低语,毫不喧嚷。
在匆促忙碌间,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沿着草木繁盛的小径拾阶而上,循着清清绿水绕湖而行,或者登上山顶的小亭远眺,在这里久久盘恒,总是会感受到一种独有的意味。
我喜欢在一排排墓碑间穿行,仔细端详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有的苍老,也有的还年轻,有的严肃,有的微笑,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平和的目光,仿佛风雨过后尘埃落定,仿佛热闹之后繁华散尽,他们已与世无争,遁入空门之中,而此刻,他们正透着时间,从另一个世界里淡淡地注视人间。
我想,墓园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或许它是逝去的生命继续存在于世间的一种方式,是生命的一种延伸。我常常想像这些目光后面一个又一个人生,他们的经历,他们走过的路,他们曲折离奇或者庸常平淡的人生故事。他们经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多少磨难痛楚,有过多少幸福快乐,他们在人世间曾经的各式各样的生活,每一个为人父亲,为人儿子,为人夫妻的时间,不管怎样都是鲜活生动无比的日子。
几乎所有的墓碑上,都只有几行短短的文字,除了写着亡者的名字、生卒时间以及立碑人,别无他物。这样的几行文字可能是某个人最简单的人生记载,这样的几行文字仅仅表明了一个人曾经来过世间,但其中的高低起伏,其中的喜乐悲欢,都被一一省略了。或许,说到底,每一个人生最终都是如风中落叶,如陌上尘土,每一个人生都是如此简单,如此潦草,那些漫长的旅程,多样的故事,都会这样一笔带过。在墓地,我常常望着天空,望着云霞残阳,思忖着人的存在与虚无,生活的存在与虚无,无端地感伤。被后人省略了的,还远远不止是这些,一个离开了人世的人,他曾经有过的情天恨海,也会烟消云散吗?他在人间最珍贵的亲情、爱情会不会也被一起埋葬在这山野了?
其实,这一切可堪感叹,却无需唏嘘。这是每一个人必然的归宿,不管贵贱,也无论贫富,都没有区别。只有在死亡面前,人才是最平等的,或者说,死亡是唯一完全公平的事。就像在《简·爱》中,夏洛蒂·朗勃特借助简·爱之口,对罗切斯特说的那句话:“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像我们都会经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
从童年开始,我们就听惯了关于墓地中鬼怪妖魔的故事,让我们从小就有对墓园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害怕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鬼魂。而现在想来,假如在墓园真的能够与灵魂相遇,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因为灵魂是一个人最有价值的东西,灵魂是唯一不会被埋葬的东西。
仔细想想,对墓地的恐惧实则是对死亡的恐惧,因为这样的恐惧,才会有妖魔鬼怪的故事。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就再难有这种恐惧了。人到中年,是一个开始思考来世的时间,人在这个年龄,身心早已安宁下来,已经放下了年轻时候对未来的种种期许,开始思考自己的今生来世了。墓园就是这样的地方,它让生和死挨得很近,仿佛就是生与死的交界之处,相邻之间,一边是你的今生现世,一边是你的来生后世,你看得见自己的终点,知道最后的归宿,看得见人生之旅最终的抵达。
墓园就是这样一个最适合思考生死的地方。在这里,再是对生活很漠然的人,也不太可能麻木,在这里,生与死的真相格外分明,不可能不思考关于生命、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种种命题。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在中世纪的欧洲,生命被视为走向死亡的预备期,正是由于死亡,一个人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冉冉征途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归宿,我们才把人生视为一个有始有终,只有死亡才能赋予生命的意义。
有人说,坟墓是埋葬秘密的地方,许多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会被逝者带到坟墓中。但走在墓园里,我分明感到,每一个灵魂都赤诚无饰,每一个灵魂坦坦白白,没有任何遮掩与隐匿。也许死亡和出生一样,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也会赤条条地离开人间,所有东西,所有标签,你的财富,美貌、身份、外衣,都是身外之物,都会留下来。
在19世纪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写过人的毁灭、命运、历史的悲剧,这部写了30年,有44卷的鸿篇巨著,却有一个《墓中回忆录》的书名,是不是只有在生命的决绝之处,人才能看清世界,看清自己。
离开墓园不远,一箭一遥就是熙熙攘攘的城市,那里就是我们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生活。每一次离开墓园,仿佛是从生活的另一面回来,又一步踏进现实、踏进滚滚红尘中。我常常不解自己,为什么墓园会带给我一份自若的感觉,一份妥帖的安慰。也许墓园不只是祭奠亡者的地方,也是怀想生活,凭吊岁月的所在。
离开墓园回到现实,心里突然冒出这几年流行的一句话:岁月静好。

冯旭,1993年9月3日出生,汪仁镇黄荆头村冯家湾人。2016年大学毕业,曾在王叶小学任教,现在黄荆头村村委会工作。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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