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刊】黄加贝/父亲 / 四六文摘

父亲

作者：黄加贝

父亲已离开我们快五年了，他葬在一个荒废的果园里，不知是谁家第一个把墓地选在这里，慢慢地墓地越来越多，形成一条长长窄窄的墓地区，一眼望不到头，宛如一条静躺着的蛇。平时，这里少有人来，只有不远处一排梧桐树像哨兵一样常年守候在这里，除了偶尔会有几声稀拉的鸟鸣声，周围寂静得很。已是深秋，但水泥墓地缝里钻出的许多小草，并未枯黄，我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回忆着父亲。

或许是从小生病的缘故，父亲黑瘦矮小，但眉眼间却透着和善。长期口呼吸使得嘴前颚突出，一口标配的老烟民黄牙，三尺之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父亲的短发似乎从来未梳理过似的，两边的衣领经常一高一低。

父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古板不喜热闹，小时候，我们每每挑食，父亲就会一脸严肃，拉长声音：“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通常此时我和哥都不会作声，但内心总是不服气的。父亲是村中学有名的数学老师，平日里对学生总是轻声细语，极少对学生发脾气，却又不怒自威，班上那帮最调皮的学生看到他大都像老鼠见了猫。父亲是个暴脾气，我和我哥小时候没少遭父亲“毒手”，小时候，哥特别调皮，挨揍真是家常便饭。一次，哥好像犯了什么大错，父亲发了火，一声吼，抄起我哥，随着“砰”的关门声，我的身子不由得跟着一颤。没多久就听到那“啪啪啪”的皮带声，夹杂着哥的哀嚎，据说哥被绑在大椅子上，挣扎不得。我在外面心惊胆颤，奶奶急红了眼，在外面捶门大骂，可都无济于事。父亲说他从来没对我下过狠手，是的！不过我天资愚钝，每次父亲辅导我时，我的心思根本无法在数学题上，因为时刻我都要提心吊胆什么时候脑袋上又会多一个包。

父亲是个不会表达爱的人，我不曾记得父亲小时候亲过我，在父亲怀里撒娇打过滚。但是我珍藏了一件三四岁时穿的花衬衣，那是父亲外出学习时给我买的，那是父亲这辈子给孩子们买过的唯一一件衣服。四五岁时，村里偶尔有露天电影，每次电影还没完我便睡着了，于是父亲会背着我回家，随着父亲有节奏的颠簸，我趴在父亲温暖舒服的背上，耳朵紧贴着他的背，我听到透过父亲身体传过来的声音，他在柔声唤我的乳名，看我是否睡着，而我却总是不应，怕醒来要从父亲背上下来。

四年多前父亲查出肝癌，而且父亲病情恶化很快，才两个星期就住进ICU，曾一度昏迷了两天。终于他清醒过来了，弥留之际，父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他叫过我们兄妹，伸出黑瘦的手示意我们靠近，他努力伸长脖子，一一吻了吻我们的额头，他用他独特的方式向我们告别，又用他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爱。那一刻，我泪流满面，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吻我，这是父亲唯一一次这么直接表达他的爱。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弟弟妹妹们和侄子外甥都赶来了，父亲和侄子外甥感情深厚，以至于在医院侄子外甥坚持要求晚上轮流陪护，临床病友甚是奇怪，这家怎么有那么多孩子。也许姑姑的回忆是最好的解释，姑姑说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父亲只有七八岁，弟弟妹妹们也都只有三四岁，家里很穷，因为父亲从小身体不好，奶奶会只给父亲盛满满一碗米饭，每每父亲总是会趁奶奶不注意，掏个大大的“防空洞”，把里面的米饭匀给弟弟妹妹吃。说完姑姑开始哽咽。

父亲为人大度，不喜与人计较，在村里他绝对属于德高望重的。邻居说，父亲人缘好受尊敬，不是因为他博学，而是他从不摆架子，从不会看不起他的农民朋友，似乎他总能跟各种各样的人成为朋友。

父亲走了，从确诊到他走，他只熬过了19天，衣柜里还挂着我给他买的，还来不及穿的新外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相信，父亲就这样突然走了。父亲走了，全村的人都来了，他曾经的很多学生都来了，父亲的葬礼是当地最热闹的。他带着些许遗憾，却又带着许多满足走了。

站在父亲坟头，突然鼻子一酸，泪眼中，我似乎又看到饭后温暖的黄昏下，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散步；似乎又听到父亲习惯性的咳嗽声；记起父亲因为亲自将废旧茅舍改造成书房，从屋顶摔下，摔伤了腿；想起那间旧茅舍书房和挂在书房那几个苍劲有力的“自强不息”的大字，那四个字包含着父亲对我和哥怎样的期望呵！

父亲的品格如竹，虚怀若谷，是我永远追求的目标；父亲的爱如一壶浓茶，我想用余生慢慢去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