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一到高五
1987年我考入盐池一中,从此,开始了漫长的高中生涯。因为我曾三度参加高考才勉强及第,所以,我是上过“高五”的人。当然,这在当年来说,似乎也不新鲜,那时候应届毕业班一个班考不了几个人,大多数落榜的还要经过一次或N次回炉、淬炼。有一个校友据说上到了高八,传说他当时放出狠话:老子死也要死到盐池一中。后来他也像老范进一样中举了。
“那个七月已经远去了。然而,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节日。七月为我们设了一个赌场。”这是作家季栋梁在他的散文《生命的节日里》写到的。文中的“我”四度高考终于及第。这篇散文所以入选上海的中学生课本,我想他写了一代人与高考的泪与笑。我上大学还是搭了计划分配末班车,那几年的高考则几乎类似于“后科举”时代。
走过“七月”的人,对那段记忆总是历久弥新。我的一个同学回想当年考上大学的心情时说,看了县教育局门前的红榜时,他几乎飘起来,走到街上感觉看啥都是个清爽的。总想对人说这件事,分享自己的那份喜悦,但谁也不认识他。当晚他独自走在街上,不时能听见自己的笑声。
而落榜的呢?有的是天昏地暗,悲痛欲绝。还城里的孩子娇气,考不上哭鼻子不吃饭,甚至有寻死觅活的,家长也跟上担心。我虽两度落榜,但何曾听过半句安慰话。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差得不多,卷土重来。就算是考不上,天下农民也一层呢,怕啥?但是,我爹不理解我,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里干农活时,我爹懒得理我,挖苦、讽刺、臭骂那是家常便饭。暑假收麦子,几个姐夫也来帮忙,虽然农村姐夫小舅子没大小,他们开玩笑也罢,揶揄也罢,他们谁也没有关照过一个失败者的心理感受。我的表弟应届考上了重点,我们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坐在院子里聊天,当着表弟的面,大姐夫说我“小伙子不求行嘛!”二姐夫说“没求势的劲在脸上带着呢”。无所谓,爹们早把自尊装到裤裆里了。没过几天,我带着弟弟妹妹打甘草秧时,还是有说有笑,我们早出晚归,一路欢歌。我爹看着不顺眼:“学考不上,看还把你快乐的不行?”我狠狠地回敬了一句:“难道我天天哭去?”我头年落榜,同村李二的儿子考上了南京一所大学,听上去很美。当我老爹遇见李二时,本来平日里都是泥腿子,半斤八两,谁比谁也好不不到哪去。但说话时李二是大学生他爹的底气。本来比李二高一头的我爹当时觉得他矮了半截。李二也不照顾我爹的情绪,提起我不屑一顾地说:“你的娃娃不行!”我爹感到很伤自尊。往常他每顿吃三大碗面,那天回来吃了两碗,我给盛饭他不理,而且看我的眼神带着匕首般的寒光。
最后一次参加完高考,估分时我感觉又完了。我有点心不甘,但是,盐池一中是我的伤心地,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盐池一中了。苦闷之际,竟然意外等到了录取通知书。回想那五年的日子,我不觉得我对不起谁,只是对不起自己经历的不堪。刚上高一时,因为学校盖宿舍楼,我们二三十人挤在此面的大教室里,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危房。冬天,窗户玻璃破了没人管,炉子倒有一个,但是,这群饿鬼只有饿了要用炉子煮挂面时,才有人伺候那个炉子,否则,随时灭了也没人管。大家都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不愿出来,墙底被老鼠打得洞四处走风,那黑老鼠像小猫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们的宿舍里闲庭信步。我们从家里带带和米面油、衣服都有人偷,甚至后来被套也被扒走。再后来,没的偷了,就有街上的小混混来搜身,老爹给的那几文小钱,让我们不知道往哪里藏。后来,新的宿舍楼落成了,我们成了盐池一中历史上第一批住宿舍楼的学生。从那时起,学校的管理也规范了,这样的事情相对少了。但是宿舍里人多,加上我们贪玩,为了保证学习效果,班里的许多同学先后在外面租房,我也租过一段时间,那日子也不堪回首,整天为肚皮忙乎,放学回的路上都在捡木柴做饭。后来寄居在我城里的姑妈家,情况好多了,姑妈待我胜似亲儿,让我一生感念。
我上了本地的师范专科学校,虽然那个学校几乎是志愿表里最差的,但我的父亲很满意,娃娃有铁饭碗了,毕业后当个老师也很体面。从此对我换了一副脸孔,慈祥而温暖。先前我主动干农活,干不好他骂,干得好他找茬骂,考上后啥也不干他不说,自己干。显然,这一夜之间我的身份发生了变换,我不再是他们常常说的“屎肚子农民”,我的身上有了新标签。李二见了我爹又说,这个学校没意思。他儿子的学校好。这时我父亲心态好多了,他回来说,我看干啥也比这捣牛尻子强。回到乡上当个老师就挺好,寒暑假回来还能帮我干点活呢。
大学毕业后,我这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投笔从戎,戴着大盖帽,貌似很牛。而李二的儿子毕业后进了企业,后来企业效益差,他到南方闯荡,情况不知,大概很辛苦,我俩同岁。我的儿子七八岁了,他尚未结婚。至少他爹再不说我不行了。我爹忠厚,从来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李二面前绝不提儿子、孙子的事。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一点,我倒欣赏父亲憨厚的处世哲学。
和我共同在盐池一中战斗了五年的一个同学,他老爹识过几个字,也通情达理。他第二次高考落榜,从城里回来,人还在门前的坡上,在麻地里拔花麻的老爹从儿子无精打采的步伐里读出了答案。老人一头栽倒在麻地里。后来,老爹鼓励他,只要你念,我权当蒲松龄的供你。
虽然那时条件差,但盐池一中学生锻炼身体的意识很强。课余时间单双杠前总有不少人。我每天早晚路过器械时都玩一阵杠子。有时我和这个同学到杠子上玩到筋疲力尽时,双臂挂在杠上感慨人生,那是一种“登临意,恨无上天梯”的无奈。我刚到部队,别人最怵的单双杠上的军事动作,因为有了在盐池一中的那几年基础,这些对我说有点小儿科。这位同学到大学任教,现在是教授。
近来我们交流时发现,至今我们都常做一些相似的梦,要么是梦见又落榜了,要么梦见在高考的考场上答自己学得最差的那门课的卷子。梦里心情的焦急、沮丧、失落、惆怅自不待言。前段时间去北京,一个比我还多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的同学虽已发迹,但我们饮酒谈笑间,他也道出了同样的事。我确信,这是黑色七月留给我们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从高一到高五,那是我人生不堪回首的岁月,但是,那也是我人生最不寻常的一段经历。
感谢母校,感谢生活!
(本文应母校盐池一中之约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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