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语微言|范曾:盛名之下……(下)

【一点说明】

  这里编发的是一篇我写于13年前的文章,曾发表于一家在国内颇具影响的艺术类专业期刊上,之后又被多家官方或自媒体转载。之所以今天又将它拿出来“炒冷饭”,是因为不久前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下面这段视频——一段范老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全社会震惊,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直插云天”的自述。当然,这里面的声音大约不是原声,而是有人模仿了范先生的口气、语调。

  刚刚看到这段视频,我还以为有人使坏,故意制造范老先生“说大话”的形象。经过一番查询,发现这居然就是他的原话,并没有任何夸张和添油加醋的地方。这段自信心爆棚,达到无可比拟、无以复加地步的话,来自他的那本一版再版的《范曾自述》(文化艺术出版社分别于2004、2010年出版)。

  受到此番豪言壮语的鼓舞,我也斗胆将这篇当年曾引起他“严重关注”的拙稿再度拿出来,供诸君一读。它或许能使您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产生一些乐趣。

  衷心感谢您的支持!

马啸 2021年5月25日于北京

范曾:盛名之下……

(下)

【马啸】

四、妄生圭角,空作抖擞

  与当代画坛的许多人不同,范曾先生的画中并无西画的痕迹,他属国画中的“纯粹派”、坚定的民族绘画精神“守持者”。他说:“中国画状物言情,必依托于笔墨。笔墨之优劣则视画家书法功力之深浅。古往今来,有笔虽遒健而未成大气象者,此失魂落魄者也;苟笔疲腕弱而企成大气象者,则未之见,此魂无以时附者也。中国画坛凡称大家作手,无一不以笔墨彪炳于世,此无它,按西方之形式构成说,中国笔墨为最具形式构成之特质、最具独立审美价值之艺术语言。魂附骨存,骨依魂立,诗、书于中国画之深刻影响于此可见。舍笔墨而谈中国画,无异于舍语言而论中国诗。”(范曾《画外话:范曾卷·序》)这是极为精辟的一段论述。中国绘画源于中国的书法,判别一幅绘画是否有内涵,首先要看笔墨是否有韵味;要判断一个画家是否有深度,首先要看其书法的功底。

  范曾,自然也是当今画家中的能书者,并且在自己的眼里还是一流的书法家(不然,他不会出那些大部头的书法专集了)。比起当今画坛数不胜数的不会写毛笔字的画家来,他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但他的字到底如何?先看他的一段学书感悟:

  “戊寅年始悟书法用笔最忌妄生圭角,空作抖擞。” (辛已年自题《书岳阳楼记》)

图1 范曾 书法镜心

(1984年作)

  何谓“圭角”?何谓“抖擞”?通俗地说,就是用笔锋芒毕露,运笔频繁颤动。范老先生不愧是明白人,据说他10年前(1998年)便已觉察出自己字中的弊病,所以加以修正。如今10年过去了,他的书法如何了?非常遗憾,我们检索了一下他这些年的近作,除了用笔稍平滑一些外,依然是锋芒毕露、病态百出(范曾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分别见图1、图2、图3)

图2 范曾 南普陀寺联语

(1991年作)

图3 范曾 行书七言联

(2006年作)

  中国书法是一门稍显“神秘”的艺术,它简洁到极点,但又丰富到极点,古往今来无数的先哲投入毕生精力来揣摩它的奥秘,朝思暮想,心摹手追,穷经皓首,但仍有不少人无法得其要义。然而,即便是世间最复杂的事还有它的基本规则。审察前代大家的杰作,一幅成功的书法作品,大约有下列一些基本要素:委婉而有内含的用笔(所以讲究藏锋、回锋),自然、顺畅(而非抖抖擞擞)的运笔,舒展且疏密有致的结构与布局。对照这些要素,范曾先生书法的高下,我们便一望而知,因此,当我们读到他的这一段过分自信的高论时,不禁哑然失笑:“读唐人碑,又感法度深严,抑性舍灵,乃幻变古规,自造家法,自信不轻让褚虞(即褚遂良、虞世南)。世之书界笨伯,读此必大怒云。”

  这的确是一个浮躁的时代,“自造家法”已成为某些人的轻松事,只有那些笨蛋(即范先生所鄙视的“笨伯”)们才抱残守缺!

五、徒具形式,味同嚼蜡

  范曾以画扬名于世,所以他的书法有些不足并不影响他的画坛地位。因为在当今,我们不能否认一些书法功底稍差的画家,仍会创作出出色的绘画来。因为绘画与写字毕竟有所不同,画家们若利用书法的某些元素,甚至是一些书法外的元素,便可弥补一些不足或创制出一些新的样式。

  然而,范曾先生是个坚定的“笔墨”守持者,尽管在绘画以外的许多方面他能扬长避短,但在绘画上他却是一味地自信,结果书法中所有的偏执、弊病悉数带入到他的绘画中,所以画作读起来,虽是有笔有墨,但总是味道差了些;有的甚至是徒具形式,细品却味同嚼蜡——尽管他的题材中有着历史与文学元素与内涵。

  陈老莲和任伯年是范曾在人物画中效法得最多的两位前代大师。从表面上看,他的某些作品确也有任伯年的影子,但若你懂得用笔,走近他的画作稍一细瞧,便会叹息:那些尖锐裸露、方折杀伐的线条充斥着画面,全无任伯年的那种隽永、婉转的韵味,更无陈老莲的高古与静穆。

  不可否认,范曾先生有一项不俗的本领,那便是人物的造型功夫,这既是他曾经学习传统的结果,也是现代学院美术教育的成果。但是可能由于他自觉有超一流功力,无需再学他人,也无睱观察自然、人生与社会,所以多年来一直重复自己先前的“创意”——数十年间,他乐此不疲,年复一年摹仿自己、日复一日地在画室里“编写”,其结果,是他们的造型功力完全退化,作品变成了形式的空壳!

  用进废退!这不仅是自然的规律,也是艺术的规律。

  阅读范曾先生的《自述》,有一段话很使我这位后学感动:

  “古典主义精神之复归,已渐为东西方远瞩深虑之士所共识。人类惟有从自身精神宝库中汲取养料,以作再生之图,舍此,别无途径。同时我们应坚信,衡量艺术亘古不变之原则是好和坏,而不仅仅是新和旧。古典主义的碎片,可能是吉光片羽,而现代流派的余唾,则恐真正是残踏颓瓦。”

  当代中国正逢古典主义全面复归的时期。自20世纪初期以来接二连三受到批判、否定,甚至糟蹋的传统文化重新被人所重视,甚至被神化。范曾先生在此刻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打动的听众、观众何止千万!

  更为感动的是,范曾先生不仅“好古”,还是亲身实践“画古”,数十年来一直孜孜不倦于古代人物画题材的“创作”(笔者似乎没发现他画其他东西)。他也因此蜚声画坛,成为当代中国画界在世画家中画价最高的画家之一。

  赵孟頫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好古”者,他在《自跋画卷》中有一段名言:“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想必范曾先生是喜欢这样的话的。但不知他是否留意这位元代文化及精神领袖接着说的话:“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丛生,岂可观也。”这话尽管是针对赵氏所不喜欢的南宋绘画说的,但如今将它搬来,评述如今范先生的某些天价作品竟也是那么切合!

  古人好古,但他们好的是“古意”,并不只是好那些有着古代样貎的人或物。否则赵孟頫善画他同时代的景、物、人就说不通了。

  如何才能有“古意”,不同的人可以做法可能略有不同,但大法却是相同的——

  其一,在用笔上遵循“古法”原则。这个原则被赵孟頫确定为“千古不易”的原则,即篆籀之法。它注重藏锋、讲究笔毫的平衡运动、注重体现笔画之中的内在力量,是较为含蓄的以中锋为主的笔法。黄宾虹用“平、圆、留、重、变”五个字来概括。

  其二,在造型上遵循“古法”程式。古人、今人,从人类学的角度讲,凡是中国人都没有本质的差别,但在艺术上却有明显的不同。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或其他民族的东西的一个明显不同,就是从知识或观念角度而不是纯客观的角度去刻画对象。通俗点说,古人是画头脑中知道或觉得应该如此的东西,而不单单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所以,在古代绘画中,人、妖、神、仙、佛、鬼、怪、精、道、灵、魔都有特定的样式,它的造型依据并不在现实或生活之中,而在知识与经验之中。

图4-1 白描人物画中用线的对比

任伯年(右) 范曾(左)

图4-2 白描人物画中用线的对比

任伯年(右) 范曾(左)

  对照上述两项,我们明显发现,范曾先生的“好古”问题多多:他的用笔既不平,也不圆,更不含蓄与厚重,而是求奇使怪,过多的刻露、更多的轻薄、过多的雷同(参阅图4-1、图4-2、图5,请对比范曾与任伯年作品的不同线质、用笔);他的造型深受现代学院模式的影响,所以虽是古人,但至多达到现代连环画的水准,并且大多脱离不了“工、农、兵”的造型,无甚“古意”(参阅图6,请对比范曾与任伯年作品人物造型的趣味差异)。

图5 国画作品中用线对比

任伯年(右) 范曾(左)

图6 钟馗造型趣味差异

任伯年(右) 范曾(左)

六、做的比说的更重要

  范曾是当代国画名家,虽生长于传统书香门第,但他接受艺术教育的年代正是中国大革传统文化命的时代,他是在几乎完全西式(严格地说是苏式)艺术教育体制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并且接受过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的洗礼,所以,他数十年间尽管一直钟情于东方笔墨、极善于“发思古之幽情”,但始终摆脱不了“现代”的影响。在他的笔下,没有我们通常在传统国画或书法中能品味到的“古韵”或“古意”的东西。如果说有,大约就是人物画中的那件草草而成的古代服饰。但这样人物画,我们充其量只能称之为“古装人物画”,人物造型极像当今影视作品中的角色。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这是范曾先生在央视节目中对着亿万观众背诵过的屈原名篇《离骚》中的句子。它要求我们内外兼修、品格与能力并重。

  古典精神是一种内在的智慧,它不着一笔,尽得风流。所以,中国绘画崇尚“内美”。正如范曾所云:“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这大美深藏不露,也许,她在人类智慧所可能达到范围内,偶尔一现她的卓约、她的美焕。”(范曾《科学和艺术——两片水域》)

  深沉、静谧、简洁、清雅、纯粹、含蓄,这是中国高贵的古典文化精神,正因为如此,它才有了无限丰富的内涵,令人们在百转千回,回味无穷,从遥远的古代直至现今。

  这也正是范曾最为佩服的八大山人的绘画精神:绚烂源于平淡,丰富来自简约。

  于理念,大画家范曾先生自然比我明白许多,但比理念更重要的是行为、是实践。

  “知行合一”。

  《离骚》之后,我们更应该读读王阳明!

(本文原载于《中国书画》2008年第9期。部分内容经作者调整、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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