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苹果想到老萝卜干——

纷纭琐事,扰挠其中,置身漩涡,不胜其烦。望着桌边纸箱的苹果,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异样。

苹果,是山东蓬莱姐姐家寄过来。丈夫的祖籍是山东,远方还有相若的兄弟,新鲜的水果一上市,总会收到他们寄来的盛情与美意。七年前的暑期,曾取道济南,经青岛,至蓬莱,拜访过那个神奇的海滨城市。苹果之于山东,简直是个俗物。如今交通便利,物流发达,商场超市里不乏到处是山东蓬莱烟台的红富士类,甚至更稀奇的品种也有。但苹果,之于从前的童年,之于童年的僻壤乡野,却是一个稀罕物。

我记得七八岁时,父亲工作的福利是普通乡下人所没有的。他会从工厂里带回一纸箱苹果,据说是发的,人人都有。我那时以为他生活的世界,各种美妙应有尽有。苹果拿回家来,第一眼看到的,肯定不是我。家里领头的哥哥,端出纸箱里的苹果,然后在父母的注目下,煞有介事地给我和妹妹分苹果,分配的方式,我那时以为很公平。哥哥小时候也是出名的聪慧。

起初是按顺序自己挑,哥哥先挑,其次是我,最后是妹妹。如此下来,妹妹抗议,她是最小的孩子,为什么却要让她最后挑?置疑一出,大家顿感不妥。于是换了顺序。让妹妹先挑,我依然是第二,哥哥却变成了最后。哥哥不高兴了,因为挑过两次之后的苹果确乎变小了些。于是分配的方案发生变化,由哥哥直接将苹果分成三份,匹配好大小数量,然后再让我们同时挑选。如此一来,也有一些小意外,眼睛视角的误差,总会惹得我们三兄妹好一阵争执、置气,总疑心没有到手的那一堆确乎要大上很多。

能吃上乡下孩子不常见到的苹果,实在应该算是一桩幸运幸福的事,但那时心上总惦记着公平,苹果的味道倒不曾细细地咀嚼和品味。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更是对苹果失去了全部的兴趣,以致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厌恶苹果。

我突然发现哥哥的苹果,似乎总也吃不完。明明亲见他已经吃下好几个了,差不多应该吃完的样子,但他手里总会神奇地再出现一个。我很是狐疑,虽然那时阿婆常给我说些米缸生米的传说,但我是不相信哥哥的苹果会生出苹果的。

于是,趁哥哥出去玩的空档,我搜遍了他隐匿苹果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很沮丧。原来,哥哥早在分苹果之前,已经提前藏了好些苹果。他的纸箱里好好地摆放着当初分的苹果。父母许是知道,许是不知道。但那时的我,认定父母是知道的,是偏袒哥哥的。母亲曾说,哥哥是家族里唯一的男性,以后他要下田打谷子,干女孩子所不能干的体力活,他能挑得动箩筐里的谷米,而我和妹妹却不能。他的待遇总归要特别一些。

这一秘密发现,我瞬间长大。再也不跟他争任何东西,也不再吃苹果,我突然一下子,变得很漠然,很孤傲。父母总以为我脾气古怪,拉着脸的样子,像欠下我许多债似的,母亲愈是这样说,我愈发如此。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表现,我都不会得到父母格外的看顾,儿子的份量是不一样的,我无从与哥哥竞争。

长大后的我,喜欢我儿子。但家族里唯一的儿子,却没了从前我哥哥王子般的待遇,倒不是男女平等的缘故。反倒因为是儿子,格外地自谦与自卑。因为生的时候没有注意,规范整齐地生出女儿来,让生女儿们的妯娌不高兴。家里人偶尔要“特别一下”儿子,以示我的儿子的根本不重要。我养儿子,格外的敏感与小心,也是小时候遗下的毛病。

看着桌边的纸箱苹果,生出长长的感慨:公平这个东西,真是很难拿得出手。童年提前藏好的苹果,算是粉碎了公平的神话。父母如此,何况旁人。

我呢,一俟遇到不公与污蔑,我仍旧改不了旧习,故态重萌,变回童年的漠然与懂事。成年人了,确乎应该学会懂事,何必追着哭着去求“公平”呢,这世上本没有“公平”,只因为喊“公平”久了,不“公平”也就“公平”了。倘若一味去追求“公平”,反倒让“公平”生烦,生厌。当允许“公平”自由地下嫁予地位、权势和利益。譬如老萝卜干居然与水灵灵新鲜出土的萝卜去争几斤几两,真是让人笑话死,你有人家水份多么?但我想,偶尔也不防辨诬一二,因为让人总按着往咸水坛子里暗无天日地泡腌着,也不是一桩美事,虽然泡老萝卜干吃起来,还是挺美味的,但也须吃的人受得了那“酸”劲儿,且往坛子里倒饬按前,也必得允许老萝卜干在风头上充分透透气,见见阳光。

我哥哥,现在待我很好很客气。父母老了,每次提及我,偶尔也会懊丧从前之待我的“不好”来,现在想来,其实也没啥“不好”。父亲如今待我很是小心,怕拂了我的意,不肯回家去。我想,岁月到底不曾将我亏待,父母兄长还是爱我的。

从苹果到老萝卜干,从童年扯到现在,一下子流出这样多的精神分泌物,我被自己的才华惊到了!原来,我可以。其实,我一直可以,我只是没有分泌出来罢!当然,现在我也有可能分泌失调,因为更年期到了,一块酸叽叽的老萝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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