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鸡蛋茶
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清晨是鸡蛋茶香味的。半梦半醒间,窸窸簌簌的响动传来,是母亲起床。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向外看,东边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为祖母冲一碗鸡蛋茶,是几十年来母亲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农村做饭,用的是灶台,燃的是柴草,烧的是大锅。每天清晨,母亲总是第一个起床。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往锅里添几舀水,坐在灶膛边的老木头墩子上,在灶台上拿起一盒火柴,“嗤”地一擦,火苗划破黑暗,在清晨凛冽的空气里跳动几下,整个世界仿佛就在那一刹苏醒过来。母亲娴熟地引燃一把柴草,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灶膛添柴。灶火越烧越旺,灶膛中似有风声传来,猩红色火光映在母亲温和慈爱的脸上。柴草干,灶火旺,小小的厨房开始有水汽四缭,那是清晨时光里特有的沸腾。
等水开的当儿,母亲起身净手,从红泥罐里取个鸡蛋,在锅沿轻磕一下,单手打入瓷碗中。那是自家的土鸡蛋,比现在大行其道的洋鸡蛋略小,蛋壳橙红或淡黄,含钙量高,坚硬厚实;蛋白清澈粘稠,蛋黄落日般浮在蛋清之上。这样的蛋吃起来腥味淡,松软细嫩,是那些物质匮乏的年月里为数不多的珍馐。母亲飞快地用筷子把蛋打散,几勺沸水入碗,蛋液霎时变成絮状,旋转开花,蛋香四溢,再撒上几颗盐粒,滴上几滴香油,馥郁的香味就是这样,闹钟一般唤醒沉睡的我们,数十年如一日。
许多年后,细数有关母亲的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灶台边的她。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母亲没受过系统教育,一辈子没走出过山村,身上总浸满烟火气,总在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流走。然而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柴米油盐,细水长流,日复一日的琐碎总要一件一件处理好,哪怕只是冲沏一碗平常的鸡蛋茶。
母亲冲鸡蛋茶时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那么虔诚。这种简单的食物,是那个年代母亲能够给予我祖母的最丰富的营养,最真挚的敬意,最朴实的孝心。
母亲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瓷碗,送到堂屋里。祖母刚好起床。母亲轻轻地把大瓷碗放在祖母跟前,满面含笑地招呼祖母:“娘,冲好鸡蛋茶了,快趁热喝吧!”
“真香啊!”祖母笑着应答母亲。老人端起大瓷碗递到嘴边,一口一口地抿着。我常常闻得口水直流。祖母把我叫到身边,让我跟着一起喝。那时候家里本来就过得捉襟见肘,鸡蛋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食物,我们这种小孩子大多是无福享用的。母亲暗地冲我使个眼色。我意会,不再喝奶奶的鸡蛋茶。
祖母与母亲,虽是婆媳,却情同母女。祖母六十九岁那年开始生病,母亲除了农活和家务琐事,肩上又多了一道重担。她肯吃苦,又不抱怨,几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祖母。母亲的孝心,左邻右舍都看在眼里,都因此格外敬我母亲三分。祖母到了晚年,依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完全没有行将就木的衰朽感。我常想,这与每天雷打不动的一碗热热乎乎、香气四溢的鸡蛋茶,一定有着很大的关系吧。
祖母是八十七岁高龄时去世的。祖母去世前一天,母亲还给老人家沏了一碗她一生最爱喝的鸡蛋茶。
印象中,母亲吃穿用度上对自己苛刻到极致。物资贫乏的年代,大人们习惯了把欲望降到最低,勒紧裤腰带过活。但凡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考虑老人,再想到小孩子,却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我曾经劝母亲:“妈,您岁数大了,早晨也给自己冲碗鸡蛋茶,别不肯。”后来,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祖母也常劝母亲一起喝。母亲总是笑着说:“娘,您自己喝吧,我年轻,喝了浪费呢。”
我年少时经常暗下决心,一定要走出这个小村子,挣钱让母亲吃好的,不必再为一枚小小鸡蛋斤斤计较。母亲过去常教育我们,吃饭留三分饥,穿衣留三分寒,这三分的饥和寒,便是家底,往后再遇到难捱的日子,也不至于承受不住。而侍奉老人,一定要拿出万分真心来——“百善孝为先,谁没有老的一天呢?”像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母亲笃定地相信命运,相信轮回,相信福祸相生和善恶有报。这些朴素的道理,贯穿了她的一生,也贯穿了我的成长。
如今,祖母早已去世,母亲也离开我整整一周年了。每当忆起母亲,常深深心痛,亦时感温情。就像朱自清先生难以割舍父亲爬月台的背影一样,我的心中也一直留有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那一碗馥郁的鸡蛋茶的香气,那一颗真诚朴素的孝心,一直是我心里的温暖一隅,每每想起,仍有垂头泪涌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