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二部第二章第二次到上海 (4)结束了上海的演出
结束了上海的演出
这次梅先生从他当年学《醉酒》说起,一直讲到最近改《醉酒》为止,中间过程差不离将近四十年,这可真够他麻烦的,他一边说,一边还要做给我看。每天都是忙里偷闲,一段段地讲,我跟着一句句地写。我简直就跟学生上课学戏一样。写完以后,《醉酒》算是大致学会了。精神也实在有点感到疲劳。正想休息几天,梅先生又接到了北京的电报,不日就要北上。有一天我们在一位朋友那里吃完饭,梅先生拉我同车回去,他在车上对我说:
“这几天我知道你写得够累的。按说我们都该休息一下。不过我们快要走了,上了火车,路上先要耽误两天。到了北京,只好再用快信发稿。中途又有耽搁,这一来不是要隔好些日子的吗?今儿是下雨天,我那儿来的朋友不会太多。我想跟着往下多写一点,过两天恐怕就更忙乱了。”说着到了思南路梅家,上楼一看,果然没有人来。他脱了大氅,换上一件紫颜色的晨衣。这件衣服,他穿了将近二十年,跟他走过的地方可真多了。他擦好了脸,从他卧室里走到外间来坐。这原是一个阳台,房主人早就把它加上窗子,改成了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子。我们去了,总是在这间斗室里谈话的。他拿了一把小茶壶,喝着北京带来的香片茶,又继续述说他在上海演戏的情形了。
“我第二次在上海的演期快要满了。有一天的下午,从朋友家里应酬回来,走进这所临时宿舍的客堂间。在外面坐着的一个伙计告诉我说:'北京的俞五老板同他的嫂子来了。’我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他们两位。我的前室王明华正陪着他们讲话。俞振庭的嫂子,就是我前室的姑母,论起来还是我的长亲呢。我先向他们招呼了,问他们几时到的,住在哪里,到上海来玩儿啦,还是有什么公事?(内行邀角都叫'谈公事’。)俞五说:'今天刚到,先在一家栈房落落脚。就来看你们的。我这一次完全是来邀角。’我说:'那好极了,我祝您公事顺利,等您把事儿办完,我这儿也快满期,我们难得在上海遇着,先玩两天,再一块儿回北京,路上不是热闹得多吗?’我的前室在旁边,冲着我笑。她说:'他来邀的角儿就是你。我们已经谈了好半天,他想约你明年加入双庆社。’俞五这才接着说:'我们几千里路下来,专诚为了邀您。您可不能驳回我的。’我说:'其实这点小事,您又何必老远的跑一趟呢?写封信来,不也就成了吗。’俞五说:'那不成,我听说北京有好几处都要邀请您,我得走在他们头里。来晚了,不就让您为难吗?’我说:'您的事总好商量。不过田际云那边,也得有个交代。我们慢慢地想一个两全的办法才行。’
“过了几天,戏馆贴出了临别纪念的牌子。最后三天是(一)《雁门关》《朱砂痣》,(二)二本《虹霓关》《取成都》《五花洞》,(三)《汾河湾》。尤鸿卿也抄许少卿的老文章,在头里加演了王幼卿的(一)《空城计》,(二)《洪羊洞》,(三)《鱼藏剑》。幼卿在倒仓以前,也跟他哥哥少卿一样,先唱的老生,等他的嗓子倒过来,就变成一条清脆宽亮的小嗓子:
了。先跟他三叔(丽卿)学青衣,再经他伯父(瑶卿)悉心指授,唱到三十几岁嗓子就渐渐塌了中。我把他请来教葆玖的青衣,这是在第一集里已经说过了的。
“民国四年的一月十日(旧历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我们临别纪念的最后一天。我很早就到了后台。因为我的码子在后,所以踏踏实实地看了头里盖叫天和三麻子两出戏。
“盖五爷已经跟我两次同班,我看过他好些戏。他的短打是干净利落,谁也比不上的。那天是他的《三岔口》,是我最爱看的。还有《白水滩》《一箭仇》《武松打虎》……也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手眼身法步,没有一样不到家。他的功夫硬是苦练出来,譬如他想在哪一出戏里使一种特别家伙,他可以寒暑不辍,两三年的练下去。台下有这样的功夫,到了台上就熟能生巧,自然与众不同。有人说他学李春来,其实讲到功夫,恐怕'有过之无不及’呢。当时跟他配下把手的,是谭永奎和祁彩芬,功夫也都结实。像《三岔口》的摸黑一场,他们打起来总是严丝合缝,紧密凑手。不要说是观众看了出神,就连我们同行中在后台看到那儿,也舍不得走开的。
“过了几年,俞振庭也约他到北京参加双庆社,他们还常常合演《拿高登》这一类的戏,非常出色。我那时已经离开双庆,改搭喜群社了。他的年纪要比我大。近年来也不常出台。前年我在天蟾舞台看过他几次戏,腰腿还是那么柔软,可见得他的功夫还练着并没有搁下来呢。
“三麻子原名王洪寿,以擅长红生戏得名,其他如徽班的《跑城》《扫松》……衰派做工老生戏,也都有独到之处。我们同班演了这些天,戏码常常挨着,他唱完了就轮着我出场,总看不着他的戏。那天的《水淹七军》才细细地看了一出。他在面部化妆上面,跟现在使用油彩不同。他是用银朱勾脸的,两道眉毛画得极细,显得威严端重。嗓门吃调不高,微带沙音,可是咬字喷口有劲,听上去沉着清楚。马童周仓都是跟他合作多年、十分熟练的伙伴。身段上,联系得异常严密,特别是马童的一路跟斗翻出来,再配合了他蹚马的姿势,一高一矮,十分好看。他是做派老生,做来却并不过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