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屏幕与镜子
现在,我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面,灯光雪亮,镜面明洁,并且足够的大,镜中的我也足够的真实,一眼就捕捉到脸庞上时间揉搓的痕迹,忽然想起我出入这间理发店已经十二年。
不变的只是房子的位置,格局、陈设和人员都大不同了,这是个一直年轻着的产业,不知道和我一样变老的人去了哪里,这里永远有不断更新的青春面孔。
头发实在芜杂到无法忍受了,我才决定去一次理发店,对于理发店我一般是能少去则少去,能不去则不去,虽然它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她们的趋之若鹜,又导致了那里的拥挤,我是个比较急躁的人,不喜欢漫长的苦等,觉得是在浪费生命,虽然我可能在其它更无聊的事情上消耗更多时间,这里就有主动和被动的问题,等待往往有更多迫不得已的成分,叫人不由得排斥。
理发师站在我身后,我们通过镜子视线交汇,理发的时间不会太短,这种高清的彼此对视让人有些不自在。好在镜子上方有个电视,正播放着一档时尚节目,屏幕上年轻鲜亮的女子猫步走得摇曳生姿,她们个个高挑瘦削,衣饰、妆容、发型,毫无例外地前卫张扬,仿佛盛花的枝条迎风舞动,盛大开放,如此养眼,让人愉悦,年岁渐长,对青春蓬勃的女孩多出了些艳羡爱怜。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潦草,依然细细修剪梳理,专注的眼神像从事一种艺术,我发质硬,刘海本来有些翘,剪短了翘得更厉害,这桀骜不驯的刘海一直是我一大心病,有种说法头发软的人脾气好,我倒是觉得不是因为脾气好而头发软,而是因为头发软而脾气好,想想每日触及的是柔顺服帖的头发,心自然安宁恬适。倘若一大早起来对付的是硬如钢针、乱如蓬草、难以收服的头发,由不得不气急败坏,狂躁易怒。
这位手指修长的少年对我的刘海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剪一层吹一次,可头发还是绷在那里,像个微型的挑檐,小时候我因为这样的刘海被同学戏称是自带遮阳帽,妈妈为了让我不那么特征鲜明,有空就拿夹子在炉火上烤一下再卷我的头发,那样它们会有几个小时的服帖。我对理发师说,把我刘海烫烫吧。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问我要哪种药水?他推荐了几种,我挑了比较贵的,算是对这少年的犒赏,因为他被婉拒后依然一丝不苟,更因为他对我的游说的语气也不像唯利是图,而是对我不太在意自己形象的恨铁不成钢。经营精致妆容太费时费力,基本形象还是要顾及的,也许这次我可以收服一向桀骜不驯的刘海。
化学药剂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一层层涂抹后,我的刘海卷在一根塑料卷发棒上,包在一层保鲜膜里,等候软化,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理发师拿来几本杂志,去忙别的了。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头发,书页图片上还是周围走动谈笑的,都是来自人工的颜色,暖气熏熏,又开始神游,忽然想起“绿云绕绕梳晓鬟也”,又想起“金剪刀,青丝发”“绿鬓亸,浓染春烟”“明眸如水绿鬓如云”……或许旧时女子的天然发色并不是“夜色一样漆黑”,而是带几许青、绿之属鲜泽之色,这种色泽只在一些禽鸟的黑羽上看过,一种油润的深绿,阳光下又闪动着缤纷七彩,那么写丽人发丝之美最传神的一句当是《西洲曲》中的“双鬓鸦雏色”了。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发色,唯有此色才与凝脂肌肤、远山娥眉、两腮的芙蓉色海棠红相映生色,配得上花胜、步摇、碧玉簪,罗裙、水袖、杏子红的单衫,才适合轩窗梳妆,凭栏远眺,登楼望江,徘徊修竹、芭蕉、柳丝之下,荡舟采莲,折梅遥寄出……古典的青春,明艳地照耀着此时百无聊赖青春不再的我。
理发师走过来,把包了保鲜膜的刘海又整了下。突然说,别动。他拿起剪刀,挑开我脑后的头发,递给我一根白发!我说你应该直接拔了,不然还会长,它居然背着我老了!他说你真幽默淡定。母亲比我现在年纪稍长的时候,偶尔在看见一根白发便如临大敌,招呼我去让我赶紧帮她拔下,外婆见了,总是不以为然:拔一根长十根,躲不掉的!在外婆看来拔头发委实是一种罪过,每次梳头掉的头发她都一根不落地拈起来,梳理好,下一次在梳头的时候卷在发端盘起来,所以尽管头皮头发已经有些稀疏,她还有一个饱满的发髻,看起来要精神一些。我这些年也一直掉头发,尤其是在秋冬,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也不算夸张,奇怪的是我的头发并没有少,把掉落的头发扫进垃圾桶竟然会有一种舍弃的轻松,看来危机还很遥远,我大可以乐不思蜀。
镜子里我黑发垂肩,灯光里有种乌亮光泽,这是父母赐予的颜色,也是还不算衰老的肌体中自然生长出来的颜色,我这个年龄也只是暂时还能庇护,想到这,我更笃定地坚持在白发苍苍之前我不会染发的,果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好像也不会染了,生命到了冬季,发如雪,不挺好么?
理发师拿去了保鲜膜拆除了卷发棒,几缕卷发附在前额,一种迷乱慵懒在镜子里油然飞升,我好像刚从民国的麻将桌上下来,流年影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背景,又是一番洗、吹、卷,刘海不再是最初那妖娆的卷曲,最恼人的是中间的几根既不去左边,也不归右边,电吹风吹,卷发器卷,还是支棱在那里,像稻田里扎眼的稗草,我一下子掉进了客观真实的当下,我的头发又一次以它的本性对抗了我们希图的改变,也抹杀了镜子前这几个小时的前尘后世和天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