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美学思想史研究 第十章  第四节 吴镇"不技之技”的美学思想

吴镇(1280—1354),字仲圭,号梅花道人,嘉兴人。曾自题其墓为“梅花和尚之塔”,元季绘画四大家之一,诗、书、画在当时号称三绝。其性高介孤洁,为免兵火之灾,以卜蓍为生,过着隐居的生活。“先生(指吴镇)独匿影菰庐,日与二三羽流衲子为群,所画残缣断楮,惟自署梅花庵主。不容它人着一字。盖其至性孤骞,终不肯傍人篱落。”因其善卜,还留下一段佳话。吴镇为免日后坟墓被盗、挖掘,就以“和尚”二字题于墓碑之上。因为元代崇尚佛教,从而得以幸免。这也是其他汉人的坟墓大多被毁,而其得以独全的原因所在。

吴镇没有诗文集留世,只有后人辑录其题跋在绘画上的只言片语为《梅花道人遗墨》,成为研究吴镇美学思想的重要资料。

一、“骷髅”意象:有意味的形式

漏泄元阳,爹娘搬贩,至今未休。吐百种乡音,千般狃扮。一生人我,几许机谋。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汲汲忙忙作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

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谁到头。看昨日它是,非今朝我是。二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园内,都只到邙山一土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

身外求身,梦中索梦。不是髅骷,却是骨董。万里神归,一点春动。依旧活来,拽开鼻孔。

作为一个审美意象,“骷髅”一词可以追溯到庄子。在《庄子·至乐》一章中描述了一个骷髅形象,旨在说明这样一个哲理:人死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死亡可以使人摆脱人世间许多忧患劳苦,这比深受煎熬的活着的人还要幸福快乐。这种思想对中国审美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宋时的李嵩就画有骷髅画。“余有李嵩《骷髅》团扇,绢面。大骷髅提小骷髅戏一妇人,妇人抱小儿乳之。下有货郎担,皆零星百物,可爱。又有一方绢,为休休道人大痴题。金坛王肯堂见而爱之,遂以赠去。”到了金元时期,由于社会动荡不安,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全真教中也得到了鲜明地体现。“勘叹人人忧里愁,我今须画一骷髅。生前只会贪冤业,不到如斯不肯休。”王重阳就用画骷髅的形式劝诱马钰及早离家修道,而且这种形式对马钰非常的有用。“风仙化我无限词章,仍怀犹预心肠。见画骷髅,省悟断制从长。欲待来年学道,恐今年不测无常。欲来日,恐今宵身死,失却佳祥。管甚儿女,不了脱家缘。街上恣意猖狂,遣兴云游水历,别是风光。经过无穷胜景,更那堪得到金方,专一志炼丹阳,须继重阳。”在马钰的诗文中,关于骷髅的诗歌还有很多。“携筇信步郊外闲游,路旁忽见骷髅。眼里填泥,口内长出臭获。潇洒不堪重说,更难为再骋风流。想在日,劝他家学道,不肯回头。耻向街前求乞,到如今显现白骨无羞。若悟生居火院,死坠阴囚,决烈灰心,慷慨舍家缘,物外真修神光灿,得祥云衬步,直赴瀛洲。”

从王重阳用骷髅画作为点化马钰的工具,对骷髅的由畏到深切的体悟,而且也只有做到这一切,才能真正的修道。这个历程的转变对马钰来说可谓是质的变化。而且从以上的分析论述中可以看出王重阳也曾经亲自创作过骷髅画,这就有力地反驳了《四库全书》中对骷髅画以及对吴镇的不公平评价:“镇画深自矜重,不肯轻为人作。后来假名求售,赝迹颇多,亦往往有庸俗画贾伪为题识,如题画骷髅之《沁园春》词。无论历代画家从无画及骷髅之事,即词中'漏泄元阳,爷娘搬贩,至今未休’诸句,鄙俚荒谬,亦决非镇之所为”。

选择这样一个审美意象作为自己绘画的主题,无疑有着这样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吴镇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二是对现实生命的否定,要求超越,了悟生死的需要。渴望成道飞升,摆脱人世的情感是吴镇的真实追求。“茫茫震泽拥孤山,人在山间是泽间。安得相携仙逸侣,丹梯碧磴共跻攀。”

而吴镇所作的“骷髅”画,对于中国绘画史上绘画意象的丰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这种意象的产生又得宜于道教思想。因此,要想再现吴镇的美学思想,道教思想和绘画艺术的紧密关系就成了研究的重点,但这却是目前学术研究的盲点,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依然是非常必要的。

二、 自成—家的艺术创作论

在吴镇留下的墨宝中,有大量关于绘画创作的论述。在这些论述中,含有深刻的美学思想。

1.创作中重视法度

“如墨竹干、节、枝、叶四者,若不曲规矩,徒费工夫,终不成画。画溽墨有浅深,丁笔有轻重,送顺往来,须知去就浓淡粗细,便见荣枯,仍要叶叶著枝,枝枝著节。”吴镇认为在绘画之初,首先应该学习关于绘画的一般技巧。例如在画竹子时,关于竹干、竹节、竹枝、竹叶都有明确的要求,必须按照这种规则进行绘画,不然就是“徒费工夫,终不成画”。关于这些要求,吴镇也从自己亲身学画的经历出发,作了详细的描述。“墨竹之法,作干节枝叶而已。而叠叶为至难,于此不工,则不得为佳画矣。……法有所忌,学者当知粗似桃叶,细如柳叶,孤生并立,如又如井,太长太短,蛇行鱼腹,手指蜻蜓等状,均疏均密,偏重偏轻之病,必使疏不至玲,繁不至乱。翻正向背转,侧位昂雨打风翻,各有法度。不可一例涂去,染皂绢然也。汝求予墨竹以为法,切不可忘吾言之淳淳。”一枝一叶都有严格的绘画法则,初学者必须按照这种法则才能够窥得绘画技艺之一般。因此,吴镇提出:“故当一节一叶,措意法度之中,时习不怠,真积力久,因信胸中真成竹而后可以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不然徒执笔热视,将何所见而追之耶?若能就规矩初尚,苦于物久之,犹可。至于不物物地,若遽放纵,吾恐不复可久,终归无所成也。故斈者必自法度中来始得。”

吴镇就像一个谆谆教导的老师一样,一再强调学习绘画法则对初学者的重要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吴镇实际上是重视绘画技法的,在绘画中,技法、法度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吴镇又并不迷信绘画技法和法度,认为绘画可以于法度中学得,但又可以超越于法度之外。这既是对法度、技艺的肯定,又是对法度、技艺的否定。因为吴镇认识到,只有继承、没有推陈出新的话,艺术难以得到长足的发展。而且,艺术创造本身就是一项自由创造的活动,因此,突破规则窠臼进行创新就成了继承后的下一步动作。“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这句话就是对继承和创新的辩证总结。而且,也只有做到不拘泥于陈规,才能真正做到法自然。吴镇一直非常尊崇的画竹第一人文湖州,就是一个从法度中学得、但在自己的绘画中又超越了法度的人。“古今墨竹虽多,而起凡入圣,脱去工匠气者,惟宋之文湖州一人而已。”至于文湖州为什么可以达到如此境界,成为绘画大师而非一个工匠,吴镇认为是其能从法度中来但又不拘泥于法度的结果。“独文湖州挟天纵之才,比生知之圣笔,如神助,妙合天成,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从心所欲不逾准绳。”吴镇这种重视技法、法度但又不迷信技法、法度的思想,是难能可贵的。正是这种绘画的“活法”运用,才使得其绘画作品风格高洁不群、自成一家,但又有法可依。

2.兴趣所在以及刻苦学习的要求

我以墨为戏,翻因墨作奴。当年若卤莽,何处役潜夫。

写竹之真,初以墨戏,然陶写性情。

动辄长吟静即思,镜中渐见鬓丝丝。心中有个不手事,尽寄纵横竹几枝。

吴镇借笔墨抒发情怀,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把绘画看成是自己自娱自乐的工具。因此,在隐居的生活中,除了卜著为生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绘事自己的心情上。正是对绘画有着浓郁的兴趣,吴镇乐此不疲地临摹、练习,最终达到了绘画技艺的顶峰。“墨竹虽一艺而歆精之,非心力之到者不能。故古今唯文与可一人而已。它无闻也。余力学三十秋始克窥与可一二,况初学者耶?然不知后之能视余革者几人乎?”

3.达到“不技之技”的技术

初画不自知,忽忘笔在手。庖丁及轮遍(当为“扁”——引者注),还识此意否?

与可画竹不见竹,东坡作诗忘此诗。

在绘画过程中,自己手中的笔都完全忘记,吴镇完全秉承了苏轼所提倡的“忘笔知书”的关于“技艺”的思想。苏轼曾这样评价文与可画竹:“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能忘笔,则字书难于刻雕;及其相忘之至,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观之,其神志妙达不既超然与如来同乎?”苏轼在这里一再强调的“化”、“忘”,实际上就是庄子提倡的“物化”、“得意忘言”的进一步发展。也就是要求创造者技艺纯熟,熟练到“忘记”技艺的地步。这时,技艺已经内化成作者本身的一部分,成为一种本能,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达到了身、心、意、神完全统一的程度。只有达到这种程度,才可以创作出好的绘画作品。在《竹谱跋》中,吴镇详细地对这种思想进行了论述。“昔文湖州授东坡诀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跗,至于剑授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急其从之,振笔直逐,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心视其所以然,而手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耳。不学之过也。且坡公尚以为不能然者,不学之过,况后人乎?人能知画竹者,不在节节而为,叶叶而累,却不思胸中之竹,何自而来。”他认为要达到“内外一致”,心和手完全同一,才能达到创作的最佳状态。如果“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在创作过程中时时刻刻想着用什么样的技艺、技巧,很难想象这种状态下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

吴镇把这种达到高超水平的技艺和庄子寓言故事中的庖丁联系在一起。技艺上升到“道”的程度时,“道”成为技艺的指导准则,二者合而为一,就是吴镇提倡的境界。这种境界也是中国关于文学艺术创造时所应达到的最高境界,由“技巧”至于“道”的境界。

三、虚静:绘画创作的心态

我爱晚风清,顺适随所赏。囊古竹林仙,急急意长往。荒除杂废墟,几度蓬蒿长。可人日相亲,言笑客抵掌。新余一席宽,何用居求广。荷锄艺木蔬,刮地芟草莽。举步山水长,引引支离杖。行役忘尔汝,啸答严谷响。澹然入无何,朝来山气爽。

依村构草亭,端方意匠宏。林深禽鸟乐,尘远竹松清。泉石供延赏,琴书悦性情。何当谢凡近,任适慰平生。

吴镇的生活具有一种诗意色彩。在同大自然的亲密交往中,他把自己完全投入,没有功名利禄,没有是非人情,没有得失荣辱,有的是晚风拂过、泉声泠泠、声啸阵阵。人与自然真正做到了亲密无间。“青山白云绕碧条,苍烟迷迷幽人日。无事坐听山鸟啼,鸟啼有真趣。对景看山随所遇,乾坤浩荡一浮鸥,行乐百年身是寄。”因为自然和“道”一样,是无情无欲的,在和自然的长期亲密过程中,人的情感也会得到改变和净化,最终做到心如止水。

在吴镇的诗文中,他题跋、歌颂最多的是竹子。他歌颂的并非竹子的形态,而是竹子身上体现出的品质。“落落不对俗,涓涓净无尘。缅怀湘渭中,岁寒时相亲。”“众木摇落时,此君时苍然。节直心愈空,抱独全其天。”“娟娟春前花,嫋嫋风前柳。独有此君子,可为岁寒友。”竹子的不与俗同的君子特性,才使得吴镇不惜笔墨,为之写作、绘画。在竹子中,吴镇尤其赞颂那些保持了自然状态的竹子,像雪竹、野竹等。“董宣之烈,严颜之节。斫头不屈,强项风雪。”“野竹野竹绝可爱,枝叶扶踈有真态。生平素守远荆榛,走壁悬崖穿石隙。虚心抱节山之阿,清风白月聊婆娑。寒梢千尺将如何,渭川淇澳风烟多。”雪竹、野竹等竹子身上所具有的不与世俗苟同、傲视寒霜、保持天然之性等品质,正是吴镇所追求的,对雪竹、野竹的赞美,也是对这种品质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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