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业国 || 奶奶与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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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宋业国,安徽合肥人,年逾古稀。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合肥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省、市民俗学会会员、理事。平素喜爱写作,时有文字见诸报端,著有《巷民碎忆》等。
奶奶与老井
奶奶出生在清朝末年,自幼生活在娘家父兄叔伯商贾的圈子内,耳濡目染秉承了旧时商人的观念和做派,知书达理,算不上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
奶奶信佛,一辈子节俭勤劳,善恶分明,常年吃素,就连筷子上沾点荤腥都能觉察。爷爷在世时喜酒,奶奶总会给爷爷准备一点荤菜下酒,叔叔们秉承爷爷皆无忌口,他们都是吃着奶奶烧的饭菜长大的,奶奶从不约束他们什么,他们皆不解。奶奶说:信仰的标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而不是去管教别人。
老家的屋前有一个大场地,春天收麦秋天收稻都在这里打场。场地外有一口老井,奶奶说,自打这里有了人家就有了这口井。井壁用石头砌成,绿苔斑驳,长着几株蕨类植物,给老井增添了一丝生气。
井口上有一座高尺半鼓形的井坛,由一块青石凿成,经乡亲们长年累月打水磨擦,现出一道道大拇指深的凹痕,如古稀老人脸上的皱纹。井台和通往井边的路用青石板铺成,许是时间长了走的人多了,石板被磨得锃亮。
井深约丈余,小的时候我们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溜到井边,朝下看井底倒映着自己的脸,一股清凉气扑面而来,好舒服,胆大的会扮出各种鬼脸,并向着井里发出各种怪叫,听“嗡嗡嗡”的回声,一脸的好奇。
有老井时井边就一左一右长有两棵槐树,相距丈余,如同卫士护卫着老井。风吹雨打,日晒夜露经年,那两棵槐树干已有水桶般粗细,高三四丈,躯干挺拔,体魄苍劲,枝条稠密,树冠似伞遮阴,足有三四间房子大。
好多年来,老树陪着老井,老井伴着小村。老井的水至清至纯,润泽一方,乡亲们穿衣吃饭,都经过井水的洗礼。
井边是老家最热闹的地方,是乡亲们呱蛋的集散地,也是老家的新闻发布场所。谁家的母猪下了几只猪崽,谁家夫妻吵了一夜架,谁家的女儿找到婆家了,谁家的老人去世了……各种消息便从这里迅速传遍每户人家。
一年四季,每当东方泛白,老井边就开始热闹起来,女人们挎着装有换洗衣服的竹篮、打水用的小水桶,陆陆续续来到井边洗衣刷鞋。一时间,棒槌槌衣声、小孩嬉闹声、小桶吊水声此起彼伏。她们那搓、揉、拧的欢快姿态似舞,那朗朗悦耳的说笑声如歌,老井变成了她们表演的舞台,给她们带来了一天的好心情。
特别是夏天,晌午收工的乡亲在回家之前,总喜欢绕至井边,放下农具歇歇脚,用井水洗把脸,舀一瓢刚出井的水昂着头“咕隆咕隆”喝下去,渴和累随之云消雾散。
中午太热不能下地干活,吃过午饭,乡亲们喜欢聚在老井旁,宽敞的井台,清凉的井水,浓密的树荫,是乘凉的好地方。呱蛋的、下棋的、闭目养神的都有。姑娘们从井里打上一木盆水,低头将黑发柔柔地浸在水中,轻轻地搓,慢慢地梳,直到满头青丝如绢。
每年只有大年初一没人去井边,按老家的习俗,大年初一是不能干活的。年三十,乡亲们会把家里的水缸盛满,在井坛上贴一副红纸写就的“川流不息”字样,让老井歇一天,祈求来年井水丰盈。
“改革开放”后,村上很多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闯荡,临走时老人们总会到井边,包起一捧井边的土放在他们的行李箱里。在外乡遇到水土不服闹肚子时,到医院吊针吃药就是不见好转,就用一小撮从老家带来的井边土,放进异乡的水里搅拌沉淀后,喝上一小口水,异乡的水土就被家乡的井边土降服了,立马见效,真的很神奇。
还有更神奇的,听奶奶说,那年发大水,水漫老井,水退后周围洪水一片污浊,唯独老井中的水碧清,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河水不犯井水”?
“改革开放”初期,城里有些胆子大的年轻人,靠着家里有人在政府里做事,找一些当地的农民工,搭个草台班子,承包当地的一些土建工程。两个工程做下来,口袋里的钱包就鼓起来了,住上了别墅,家里有了保姆,成了最先富起来的 “暴发户”。
这些人到哪里去都是西装革履,连西服袖口的商标都舍不得拆掉,哪怕是穿件圆领衫都要系条“金利来”。小分头涂着“摩丝”永远是一丝不苟。出门办事身边总有两个跟班的,也是一身的黑西服,戴着蛤蟆镜,一个夹着包,一个拿着“大哥大”。
有钱了,他们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附庸风雅,用以粉饰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的短板。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比一般人家的床还要大。大班椅的后面靠墙是一排博古架,上面摆上一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的名著和一些不伦不类的坛坛罐罐。对面的墙上挂着当地有些名气的书法家写的榜书,多是“天道酬勤”、“上善若水”之类的内容。还要配个女秘书,不要求有多大本事,但一定要年轻、苗条、漂亮;瓜子脸、细腰;长头发、长腿;大眼睛、大胸。来客泡杯茶,客走了收拾一下卫生,晚上老板有应酬陪着一道壮壮势子。
后来随着经济市场逐步走上正轨,这些小打小闹的 “暴发户”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他们的圈子里流传着一种讲法,说是在住宅前面放上一个旧时农村常用的石器,诸如磙子、井坛、石磨之类的镇宅。其中以井坛最好,因为井坛一般年代是很久。这叫“'时’(石)来运转”,祈福家里圆圆满满,财源滚滚。
村里附近在修高速公路,工地上的那个做土方工程的老板,三天两头就带着几个人到村上转悠,不久村里就发生了一桩怪事。那天清早村里的老人都围在老井边上,对着没了井坛的老井和井边的石板路上的车辙印指指点点,井坛被人偷走了。
奶奶说:闭着眼不用想,我都知道是谁干的。
和奶奶一样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看着她:谁干的?我们找他去。
奶奶说:八成就是修高速公路的土方工地老板带人来偷走的,前些日子他带人来村在井台边上转,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们看到村里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才在夜里带人带车偷走的。
有人说:那我们把城里的孩子们叫回来,找他们要回来。
奶奶说:如果告诉孩子们,他们回来后肯定要到工地找他们,找他们就会吵架,搞得不好还要打架,万一打起架来对谁都不好。
大家说:我们报警。
奶奶说:他们那些人多精啊,井坛肯定早被运走了,上他们那一定是扑空,就算是报警也是什么证据没有。
大家除了心疼叹气,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许是奶奶上了年纪,说话慢条斯理,生怕别人听不懂:我和你们一样,井坛丢了肯定心疼。虽说不是什么正经古董,也值不了多少钱,但井坛毕竟伴着我们祖辈几代人,在我们眼前丢了,总觉得对不起老祖宗,也对不起在外打工的孩子们。但是回过头一想,我们要是把这事告诉孩子们,那不定会闹成什么样,我们不作声,就当吃个闷心亏换个平安,孩子们平平安安了,那要顶多少个老井坛啊。
大家听了不住点头,奶奶继续说,他们偷这个井坛,是想放在他家门口用来镇宅,还不是认为这个老井坛有灵性,会带来好运?如果老井坛真的有灵性,那一定是保佑我们村上的人,因为它和我们村上的人相伴了几百年,那井坛内那条条深沟,是我们村上几代人用打水的绳子经年累月勒出来的。井坛没了,老井还在。井不还是那口井,井水不还是那个井水吗?
听完奶奶的话,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家以和为贵。村里有这样的老人家才是最大的好风水。
过年时,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到村里听说了这事,都说奶奶做得对,井坛在我们这里是个宝,到了他们家就不见得了,没听城里人说吗?现在的小偷专挑门口有石器老物件镇宅的人家下手,这些人家都是有钱的主。年后,他们合伙给老井重新置了一个大理石的井坛。
奶奶98岁那年无疾而终。奶奶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和在家的乡邻,在城里打工的后生都赶了回来。队伍缓缓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要不就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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