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高高秋月照长城
上次说江苏卷,谈到了汪曾祺《侯银匠》的结尾。
“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嵌在一个银簪子上的。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真的“文不对题”?汪老怎么会有文不对题之笔?事实上这恰恰是点睛之笔。
当年落榜后的张继,独自宿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那一晚他失眠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次伟大的失眠。看着冷月渐渐落下,听着乌鸦的啼叫,对着江边的枫树和点点渔火,尤其是夜半寒山寺的钟声,张继更是愁肠百结,黯然神伤,于是挥笔写下了不朽的诗篇《枫桥夜泊》。
为什么侯银匠会想起这两句诗?为什么汪曾祺会有这个结尾?这两句诗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以为是孤独,失意的张继把孤独写到了极致。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城,乃公元前514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所筑,到张继考中进士的公元753年之前,1000多年的岁月流逝,时光荣枯,姑苏城“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即便姑苏城也垂垂古老矣,何况姑苏城外?岂不是更加荒凉冷清?
寒山寺,一个“寒”字扑面而来。“临深水,对寒山,最凄凉”。何况又是寺院?本就荒无人烟,又兼佛家清冷,怎一个凄凉了得!何况又是夜半?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夤夜无人。何况又是作客异乡?何况又是飘零在船上?何况又是落榜之后的飘零?何况飘零之人夜半听到钟声?何况又是寒山寺沉闷悠远的钟声?写孤独,至此绝矣!
侯银匠是一个匠人,并没多少文化。他在簪子上刻这两句唐诗,本无意识。但刻着刻着,他就融进去了。张继当年的情境,不正是此时自己的处境?妻子早逝,女儿与自己相依为命,现在女儿出嫁,自己沦为孤家寡人,人生不也飘零在船上。亲人再亲,不过也只是生命的过客,人生就是一个孤独的旅程。孤独才是一个人终究要面对的,别人无法代替,也无法上场。
这就是文学鉴赏中移情的力量,客观的和主观的,外在的和内在的,人为的和自然的,他人的和自己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他人有心,余揣度之。
文学如果缺少了移情,将会索然寡味。所谓韵味,常常就在于移情。我们阅读经典或者观影常常热泪盈眶不能自已,都是移情的作用。
譬如王昌龄的《古从军行》。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离别情。
缭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明明是说“离别情”,说剪不断理还乱的“边愁”,结尾却是“高高秋月照长城”,这不很奇怪吗?但若说“高高秋月照长城”与“边愁”无关,那么何以读来使人有无限寂寞荒寒怅惘之感,因而自自然然地把主题中的“边愁”,推入到无底无边的深远中去呢?若说它与主题的边愁有关,那么又在什么方面有关?这种有关又在表明一种具体的什么呢?
边愁本来就是不可捉摸,也无从追问,而只是由一种醇化后的感情、气氛、情调,把“高高秋月照长城”的客观事物,与主观的“边愁”交会在一起,因而把整个的现实都化成了边愁,把整个的边愁又化成了山河大地。
“高高秋月照长城”之所以来到诗人的口边笔下,并非文不对题,而是内在的感情与客观景象圆融和洽,此之谓神来之笔。
类似的名篇有很多,元稹是白居易的挚友,但这两人都很倒霉。
公元五年,元稹因弹劾和惩治不法官吏,同宦官刘士元发生冲突,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后又改授通州司马。元和十年,白居易上书,请求逮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结果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贬谪通州的元稹,在重病中听到好友白居易也遭贬,万般苦涩,写下《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首句描写自己所处之阴暗的背景,衬托出被贬谪又处于病中的心境的凄凉和痛苦;次句点明题意;第三句写当听说白居易被贬的消息的情景。关键也是末句,风是暗风,雨是冷雨,窗是寒窗。暗风吹雨,雨入寒窗,一“吹”一“入”,这三者就有了关联。其实与风何关?与雨何关?与窗何关?但因有了人的介入,主观之情转到客观之物,一切就有了色彩。
李白更是把这一点用到了极致。其代表作就是《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我们尽可大胆猜想,或者说这种联想是自然的联想,是被鼓励的理想。“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青山一“横”,像不像主人“横”在那里苦苦挽留?白水一“绕”,像不像友人徘徊缠绕,久久舍不得离去?“孤蓬万里征”,“孤蓬”干枯后根株断开,遇风飞旋。友人离开后,不就如失根的飞蓬,万里远行?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那“浮云”不就如游子,行踪不定,漂泊无依。那“落日”不就是主人,迟迟不肯落山,仍然在那久久留恋。
“萧萧班马鸣”。“班马”离群的马,送别友人,诗人不说自己,说友人和自己的马因惜别发生哀鸣。马尚如此,人何以堪?
难怪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感叹:“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行文至此,突然有了文不对题的两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高高秋月照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