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牙学拳悟道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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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海牙先生

(胡海牙,1914年-2013年,浙江绍兴人。著名中医师,中国道家仙学学术的继承、研究者,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教授,中国道教协会理事和中国道教文化研究所丹道、医药、武术顾问,陈撄宁道家仙学养生术的继承人。)

我最初是个药铺的小学徒,后来入山随道士学印刷术,就此留下习道。山中清苦,道士们皆习武,一为防身,二因为静坐时间久后,虚火上升,引得杂念丛生,还会有难以克制的情欲,而一趟拳打下来,便平复了这些。我原本胆子很小,在大荒林中天一黑便怕鬼。跟着道士们习武后,一天在山中独自一人时,听到有怪声,便练起拳来,那声音便没了——这是心理作用。练武可以将人的胆气练出来。我一度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气壮山河”的模样,这也不对,拳要往柔和中练,身体方能真正受益。我在山中学的也不知什么拳,招术上也学得不详细,学到了运力要领后,便随意地打开来了。

我三十岁下山在杭州作医生,有一位朋友是卫生部官员,他说惠兰中学的体育老师教太极拳,他拉着我去学。这位体育老师自称是杨澄甫的最后一个徒弟,架子很大,早晨到我家从不走路,都是坐着黄包车来,吃了早点再回去,而且教一点新的便要加钱。开始有十来个人跟他学,最后就剩下了我一个,连介绍我去的那位朋友也跑了。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对我说过:“三年后教你点穴。”到了第四年,我问他:“您看我的为人,点穴可不可以传?”他说:“我有本点穴的书,还有把剑仙的剑,书存在五台山,剑在杭州,等取来书,一起给你。

”但从此他不再提了,我也不再提,知道上当了。他教的太极拳只讲起式的要领,后面就只教动作。我试着将起式的要领运用到所有的动作中,就有了进境。他有真功夫,所以我才会跟他四年。杭州废弃的旧房,他一撞,整幢房子晃,青石板脚一蹬便断了。杨澄甫以推手著称,他却不相信推手,所以我也不信。后来,我代表浙江到北京参加武术大会,杨澄甫是评委。我表演完,杨澄甫把我叫到一旁,说:“你打的是我的拳呀!”原来那位惠兰中学的老师真是他的徒弟,见拳传了两代没有走样一点,杨澄甫很高兴,我就问他推手的道理。他说,从前有个山东人叫王茂斋,出名后有人找来推手,王茂斋怎么推都推不过,便躲起来用功了,可怎么用功都不上路。

有一天见到石匠凿磨盘,提着钎子敲,一下就开悟了。杨澄甫接着解释,就像钎子不是抵着一个点死敲,推手也不能只向一个地方死推,而要虚虚实实地来,千点万点地推。然后教我口诀,为“取长补短,不吞不吐。”我才知道,那位杭州师傅在我面前批评推手,是因为他没有学到。杨澄甫称“用意为不老春,学着去用力,身体就完了。”有人在推手时,爱用眼神来指东打西,杨澄甫斥之为“看手”,批评为骗人的把戏。

回到杭州后,当时刘晚苍、黄元秀、韩兰玉三人在,前两位老师是著名的武术家,韩兰玉无名,但功夫极深。我问他什么是真功夫,他说:“两人一动手,站着的是对的,倒下的不对。要这么学,不要受骗。”他们在杭一共选中了两个人教,一是我,一个是和尚,名照慈法师,住城皇山成华庵。我在三位老师中主要随黄元秀。一块练功时,我打拳,黄老师打拳意,两只胳膊贴着身子滚来滚去。黄元秀的师父是李景林,武当剑大师,张学良的结义兄弟,当时在浙江当督军。他有一本书,据说可以练成剑仙,但因为他军务在身,应酬多而未练。我对此有怀疑,认为如果是真的,这么好的东西时间再紧也会练的。我把我的想法跟一些朋友说了,结果黄元秀听到了,给我写了封信,上面写着“不能乱讲。”他家中常有和尚、道士聚会,我去他家时他劝我学剑,学会没多久,我便去北京定居了。

我在北京也是作医生,李景林在北京有个学生叫张俞昆,来找我看病(腰痛),我说:“老师教的拳你忘了吗?”他说没忘,我就拉他去打拳,治好他的腰痛。他家在北海边,我俩练拳,有十来个人跟着一块练。还就此认识了著名的“二条张”,他的手可以插冰。我亲眼见过一次,手一下便插到冰里去,已非血肉之躯。我后来想明白了,不是他的手指如铁器般,而是手指点在冰面上就已经将冰震开,手就着冰缝顺势插进去。

“二条张”武功极高,然而寿命却不长,令我想起黄元秀老师。他吃瓜从不吐籽,经常闹肚子,每次都要我治。他不信西医,我要他照X光,他不听。到了冬天,每日拉稀,他夫人见有瓜籽拉出来,还是夏天吃的。他也是没有得到长寿。所以练武人不要自恃体壮,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一样短寿。习拳对悟道有助益。我一次打太极拳时,忽然一闪念,对自己的生理有了非常透彻的了解,对于道家文化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我的道家老师是陈樱宁,是当时道家的砥柱人物。

一次我和陈师外出,马路上人很杂,我问:“如这种情况下,有人偷袭,怎么办?”陈师回答:“打个寒颤,他就出去了。” 意为偷袭人的拳头打在身上,皮肤惊得一颤,不用还手,打到哪里哪一抵触,就把偷袭者弱出去了。我很意外,原来陈师是通武术的。我的老师陈樱宁是位整日坐书房的学者,偶然谈话中发现他是通拳学的,我便请他讲武。陈师知我练太极拳,从太极拳古谱中拣出“万法都在一激灵中”的话,评为“强身之要道,防身之至宝”,精要之精要。

陈樱宁和胡海牙

陈师讲,太极拳古谱中,有些地方跟道士写书一样,用的是隐语。我向澄甫等老师询问后,证实果然如此。比如“意气均,骨肉沉”,按谐音写成了“意气君,骨肉臣”,一个实际练功的口诀,变成了可以人人点头称是的理论。隐语并不只是谐音,而且很有限,将太极拳古谱前后贯通地看,便能正确地理解,个别一两个隐语字词,并不能防碍真正有悟性的人。

学拳不能下“死功夫”,要下“私功夫”,这个“私”指的是老师之“私”,以前的人为得到老师的秘密,是千方百计的。我年轻时游历安徽,农村人不种地时便请人教拳,一个村里有好几个教头。给教头结账时,一贯贯铜钱立在桌上,教头就知道要小心了,因为手上一拿钱,背后的偷袭就到了。不相信老师把东西都教出了,非要这么试。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紧张着,我认识的拳师中有五个人就是被徒弟打死的。有一位住在北京积水潭的朋友告诉我,王芗斋跟人说话的时候都保持距离,就是随时加着防备。

这位朋友名气大,关于他有个传闻。一个外省的拳师来访他,他知是来比武,便让儿子推托说不在家。一天他去打酱油,被访客盯上了,他从窗户里偷看过访客的面貌,就提上了小心。访客果然偷袭,一拳打来,劲却打不进肉里,一下被弹飞了,如同敲在面大鼓上。访客极其钦佩,当街磕头,一定要拜师,他说:“拜师可以,过一百天再来。”他儿子知道了此事,问:“此人如此真诚,为什么要一百天?”他不回答。结果一百天后,传来访客病逝的消息。因为访客偷袭不成,胳膊肘弹回来打坏了自己的肝,他当时就看出来了。

我问这位朋友:“别人都说你的东西好,可为何你一个徒弟都教不出来,总是差你好多?”他回答:“不敢教。”后来他在一次推手时被人掀倒,坏了一生打下的名声,一直抑郁不振。文革期间我去了南方干校,归来后去找他,发现他身体全坏,大小便失禁地躺在床上,家里人也不大管他。我给他扎针灸,说:“我给你治。” 他就哭了。每次去他家,他都是一见我就哭,我当时很感概:“如此有名的人,他老婆却不拿他当人。”人活着,夫妻关系最重要。由于沉疾太久,他终于还是病发而死。老师要给学生喂拳,动手后学生全力以赴,老师则要留着分寸。喂拳比比武还危险。

有的拳师年纪大了教学生,一下便吐血死了,因为在作示范时不知不觉超了负荷,时间太长。等于自己打死了自己。习武一定要和良好的生活习惯结合起来。

旧时有俗话讲:“一不打黄胖,二不打和尚 ”,这两种人是不敢打的,因为他们用功。和尚整日无事,没有世俗拖累,练武时间多,往往是高手。“黄胖”指的是此人很壮硕,略有点浮肿,皮肤是一种特殊的黄色,说这种人早晨一起来就练武,不解手,以至尿挥发到身上,皮肤成了尿黄色。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节省来练功,当然不是一般的厉害。

这说法有一定道理,我在杭州有位朋友,是公子哥,整日跳舞。他说他一天很少小便,甚至一年大便也就十来次。我不相信,问他父母,他父母说的确如此。一次我去他家,恰逢他上厕所。我是医生,对这种生理异常现象要探究,进厕所一看,他的粪便细得跟筷子一样,且近乎白色。当该正常排泄时却作运动,让身体强制性地吸收——这是可以做到的,但难说会对身体有益。

“黄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只练不养”只长功夫不养生,结果肝脏出问题,肝病患者就是“黄胖”。练武的人还容易心脏出毛病,因为练武过度,心脏承受不了,日子久了便没有医术可以治好。中医讲究一个“中”字,生理失衡便会得病,所以要调和阴阳,使之适中,便治好了病。习武也要讲究这个“中”字,不要光盯着技击。

陈樱宁老师批示的“强身之要道,防身之至宝”,将养生与技击合为一体,这是拳学的大原则,可以用来检验自己的所学。以我的经验而论,一种拳能够养生便一定技击厉害,而一种拳不能养生也一定技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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