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菜,老家深深的年味
文:山雨潇潇
时光犹如一把刻刀,镌刻着大山的记忆,无论风云如何突变,岁月如何变迁,山中情怀,注定永远留存在一代人的心里。如一首老歌,或一壶老酒,唱响着渐行渐远的日子,散发着一路走过的醇香,历久弥新,方兴未艾。
尤为喜欢老家的年味,有炖猪腿、三角豆腐、土鸡汤……大块吃肉,高兴过年。
一、年味浓淡看腊猪腿
对于过年,山里人是十分重视的,哪怕平日里再节俭,过年时也会放纵一把,煮上吃不完的肉、备足喝不完的酒,让除夕成为一年之中最快活的日子。
进入腊月,山里的人们开始杀年猪了。记忆中,我家只有两年没有杀年猪,其中一年是因为猪病死了,一年是因为卖猪修公路。
年猪在山村扮演着极具重要的角色。每家都会杀上一头年猪,多的会杀上两三头。
三五壮汉将猪按倒、压在杀凳上,由经验丰富的屠户掌刀。杀年猪是激动和热闹的一天,男女老少齐上阵,老人们管火,妇女煮饭,小孩流着口水等肉吃。猪肉用大量粗盐腌制15天后,挂在木楼上,熏干成腊肉。
楼下的火塘常年煮饭,火烟一年四季往楼上熏,那只最大的猪腿已经完全熏干,等待除夕下锅。腊肉要吃上一整年。山里人很难走出大山,平日大都靠腊肉改善生活。腊肉陪伴着山里人,从远古走向现代,珍惜而宝贵,山里人总舍不得吃。
“过了腊八就是节”。而对于桂西的山村,应该是杀了年猪才是节。杀了年猪,天天有猪肉吃,天天过节。山里人不怕变胖,只怕变瘦。在山里人的眼中,壮实才有力气干农活。
除夕下锅的那只大猪腿,一般重达十几斤。这是年夜饭中的主菜。只有大块吃肉,年的味道才够浓厚。
腊猪腿从木楼上扛下来,在旺火中烧皮,“嗞嗞”作响,冒出的油脂把灶火点得越来越旺,腊肉的香味弥漫着整个村庄。烧皮后的腊猪腿在温水中泡上几分钟,刮去焦皮,漆黑变金黄。腊猪腿要用斧头砍成大块,甚至比拳头还大,再在大鼎罐中炖上一两个小时,直至松软、透烂,山里称之为“pā肉”。父亲是煮腊猪腿的高手,他烧的皮特别黄,而且还反复煮水几次,淡化盐分,直至腊猪腿的咸淡符合口味。
山里人吃腊猪腿都是用手抓着,大快朵颐,满口流油,没人在乎形象,一家人只为那一年中难得的一次敞开。一大锅腊肉一餐吃不完,下餐继续,腊肉往往要吃上几天。
平时舍不得割肉,但过年时一定会吃够、吃剩。过年没有腊猪腿上桌,山里人的年夜饭就失去了过年的味道和意义。吃上腊猪腿,是一年劳动成果的展示和结晶。因为,山里人养大一头猪不容易。
山里人养猪大都用野猪草,猪的最好食料只是红薯和糠麸,而且都会用大灶锅煮成熟料,这样用传统方法喂出来的猪,肉质鲜美、肥而不腻,带有大山的厚重和清澈,大口吃到嘴里,咽到肚子里,浑身充满力量。那是现在喂饲料长大的猪所无法比拟的。记得小时候,每天放学都要上山打猪草,回到家时,往往星星都在天空眨眼了。我认识很多种猪草,有水麻叶、苟叶、何首乌叶……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猪草,凡是猪能食的猪草,我都认识,而且我还清楚哪些猪草猪特爱食、长膘快。割猪草比较辛苦,可想到年夜饭的饭桌上浓香的腊猪腿,再辛苦也值得。
年夜饭中,每家每户都会煮上一大锅腊猪腿,有种普天同庆的感觉。腊猪腿会用最大的碗盛装上桌,摆在桌子中央,彰显主菜地位。
二、土鸡汤里年味香
山里人除了养猪,还要养鸡。山里的鸡满山跑,会飞会跳,就是现在城里人说的“跑山鸡”,或“土鸡”。对于“鸡飞狗跳”这句成语,山里人感触最深。晒稻谷时,一定要专人看守。鸡的脸皮特别厚,稍不注意,稻谷会被鸡一顿糟踏。
山里人将竹子的一头破成数片,制成一把“响镐”,打在地上或柱子上,“响镐”会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驱赶在稻谷旁边周旋的群鸡。听惯了“响镐”的“啪啦”声,脸皮厚极的群鸡开始变得充耳不闻。那些脸皮厚极的鸡没少被我打飞,有的甚至被我打成残疾。自然,我也没少受到大人们的一顿责怪,甚至赔偿。最痛心的,是鸡钻进菜园,把刚刚长出的菜秧啄得一干二净。尽管每家都会把菜园围得严严实实,但仍然防不住无孔不入的鸡。
吃鸡肉,除了那鲜美的味道,还有种“复仇”的快感。宰上一只鸡,是山里人过年的传承。鸡肉成了山里人过年的第二道硬菜,虽然大部分鸡都会被山里人变卖购买其它物品。但过年的那只鸡一定会留住,哪怕再缺钱,哪怕衣物再破旧。
村头那口古井边,忙碌着宰鸡的男人们,让年的味道在古井边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人们的脸上充满着幸福和从容。“你家的鸡够大了,一定很好吃。”听到这句话时,主人的心里像灌满蜜,嘴上却“言不由衷”地说,“不大不大,你家的还大过。”于是,互相一阵呵呵大笑,年的气氛就围绕着古井,蔓延至整个村庄。
一口烧红的铁锅倒入充足的茶油,再将从古井边宰好的鸡直接丢进铁锅里,“啪啦啦”的炸皮声响彻整个厨房,鸡皮被茶油煎至金黄,鸡的汗腺破开,鸡腥味变成油香味。将鸡掺水煮至筷子轻松穿通,表示已经熟透,再捞起整鸡斩成鸡块,然后回锅几分钟,一锅山里的土鸡汤就可以端上桌了。这是山里人烹饪土鸡的传统做法。全鸡汤,除了鸡肉,全部的鸡下水也要煮在一起,装盛一盆。山里的鸡汤,味道鲜美顺口,喝上几瓷勺,年的味道纯正充实。
三、三角豆腐年味足
或许淮南王刘安不曾想到,他发明的豆腐传承了几千年。山里人对豆腐的演绎,已成为年夜饭上一道不可或缺的味道。除夕的前一天,山里的女人们都要磨豆腐。上好的黄豆用干磨磨成细面,泡上几个小时,再用水磨磨成豆浆后过滤,在一口大铁锅中煮沸,点上石膏,倒入纱布滤去“膏水”包好,压制成型。
过滤豆浆的过程,山里人叫做“挤豆腐”。三五个女人将豆浆倒入一个专门用于“挤豆腐”的布袋中,抓捏布袋,“豆腐”被挤了出来。豆渣装在布袋中,山里人叫做“老渣”。
豆腐制作过程也会出现失败现象,那就是点入石膏后,豆腐不会凝结,不会与水分离,山里人叫做“打野猫骚”。也不知道“打野猫骚”是否有科学根据。在山里人的观念中,制作豆腐是件很神圣的事情,不准从野外回来的人观看,甚至从门前经过的人都有可能会携带“野猫骚”。母亲总会用搅拌豆浆的铁勺在门的左右角各敲一下,留着豆浆的印记,据说可以防止“打野猫骚”。
人生有三苦,打铁、划船、磨豆腐。
已至深夜,豆腐才从大婶家端回。以前,磨豆腐都是在大婶家,因为她家有磨豆腐的干磨、水磨、布袋、纱布、大铁锅、豆箱……
喜欢厨房在半夜里燃起灶火,那是父亲和母亲在炸制过年的豆腐。父亲将已划好的正方体厚豆腐改刀,切成厚度适中二至四片,放入沸油中,炸至两面金黄,我们在床上能闻到一股豆香。第二天起床,一筛子的豆腐就盖在厨房中,那是父亲一夜未眠的成果。
除夕当天,母亲会将炸好的豆腐沿对角切成三角形,再用薄刀在切口面正中划上一刀,灌入肉末、木耳、山姜制成的馅,做成一个个三角豆腐,很多,可以从除夕吃到正月初五,山里的天气冷,不会变味。年夜饭上,三角豆腐不知传承了多少年,一口咬下去,豆香、肉香,有着古老的味道。
四、祭祖更添年味浓
炖猪腿、土鸡汤、三角豆腐是年夜饭中必有的三样大菜,有了这三样大菜,山里的年就有了霸气和力量,年的味道就够厚重和清晰。除此之外,木耳炖猪肚、白菜伴粉丝、红糖煮萝卜、年年有鱼,等等,山里的年夜饭古朴而丰盛。
爷爷说,哪有死人保佑活人的道理。不过,爷爷每年都会带着我去扫墓,在先人的墓前摆上腊肉、鸡肉、豆腐……点上三柱香,烧上几张火纸,再放上一小挂鞭炮,祈求祖宗护佑。
年夜饭准备好了。但还不能开饭,要先祭拜祖宗。扫墓,山里人称为“烧纸”。中午时分,山路上走满“烧纸”的人们,脸上全是喜庆,逢人相互打招呼,“搞完没?”意思是询问走了多少个坟墓。当听到“搞完喽”,问者也为答者兴奋。“搞完了”的下一步,就是可以大吃准备了一年的年夜饭。
山里人很辛苦,每家都有干不完的活,平时大家都各自忙活,大门紧闭,分散山里。只有到过年,大家才同时进行着同样的忙碌,煮年夜饭、祭祖,洋溢着同样的幸福。
爷爷已去世,父亲已年老。“烧纸”的活轮到我们兄弟几个,带着妻儿老小,走在熟悉的山间小路上。妻子很迷信,一定要亲自点上三柱香,还作揖。连同弟弟的小孩们,山里成了孩子们奔跑打闹的活动场所,有着数不尽的树,看不完的水,一只鼠洞也会让他们惊奇半天。这些,都是城里娃的稀奇,是成天关在洋楼里的人无法触及的。
爷爷的墓在一个冬暖夏凉的山谷中,旁边还葬着很早就去世的奶奶及奶奶的妈妈。我们来到爷爷的墓前,回忆着爷爷以前带着我们“烧纸”的场景。我们对着爷爷的墓说,“爷爷,我们来给你烧纸了,保佑我们身体健健康康……”
我仿佛听见爷爷说,“你们真有孝道!”
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到春节,华夏子孙千里迢迢也要赶回老家。因为老家是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奔波在外的人们,老家有着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老家有着至亲至爱的人们。那一山一水,是根、是梦、是源动力。
“烧纸”后回家,一家人围着一桌“硬菜”品味年的味道,感受团圆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