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破天荒以50页头条发表已故诗人程坚甫70首诗作,王鼎钧、苏炜、刘荒田等撰文称其"堪比老杜"

 图左为程坚甫,中为程坚甫晚年诗友兼养女惠群。此为程留存唯一照片。

程坚甫,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城西洗布山村的画工之家。患有口吃。他在广州中学毕业后为燕塘军校图书馆管理员;此后历任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50岁去职还乡,种菜、卖菜、采柴、卖柴、养鸡、卖鸡,为生产队收家肥等维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享年九十岁。他具有丰富的文史知识,在农村最下层劳作四十年,写下数百首优质咏怀纪事诗,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这在台山县以至在广东省及全中国都是非常杰出的。有论者将其与郁达夫、聂绀弩比较而论,称之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诗人”,但其诗其名终只在小范围内流传。本刊编辑偶然间读到先生遗作,大为震撼,数度落泪。奇文共欣赏,本刊钩沉其人其诗,并陈中美先生评注,王鼎钧、刘荒田、苏炜、谭琳诸先生之论,愿人间好诗得更多知者。

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

苏炜

                     “逢人说项斯”

此文的写作,有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缘起。

旅居旧金山的散文家刘荒田兄,传来一篇他记写广东故乡台山已故老诗人程坚甫的诗词创作和人生故事的文字。一读之下,大惊失色:程坚甫何许人也?诗风沉郁,笔力遒劲,直见性命,劈面惊人。闻所未闻,却又是一个“甫”——原来是一个真正躬耕乡野并终老荒村的农民诗人,其诗其人,行状风格,确乎逼肖大历夔州时期的杜甫——简直就是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呀!从文中悉知,最令人感佩的是,发现、整理并多次印行程坚甫诗作的,是今已年过八十、旅居美国的华侨老诗人陈中美。陈老先生自1995年起经常归返故乡广东台山组织诗社活动,有“明园玉楼咏诗会”定时雅集,吟诵诗词,刊发诗作。因缘际会,他于偶然间发现程坚甫遗稿《不磷室诗存》,以后又陆续发现了程坚甫的其他(篇什)遗稿,为程诗所达到的超拔水平震惊不已。陈中美先生于是不顾年迈,大洋两岸往复奔走,潜心搜集、整理程诗,(筹集资金)自资编印了(程诗)与另一位台山(当地)诗人合集的《洗布山诗存》。程坚甫诗因《洗布山诗存》而小范围地流传海外,引起台湾旅美老一辈“祭酒级”散文大家王鼎钧——人称“鼎公”的激赏(与惊叹),在海外发表了《慕旧惊新读残篇》长文,从程诗的意境、意象到音节,逐联逐句地加以行家的赏析,赞曰:“了不起的好!”“朝露初凝,新桐乍引”,程坚甫乃律诗一代传人,“律诗这种文学形式,自经唐宋大家缔造以来,伏脉万里,蛰龙不死,笔者也在此向他的生命力致敬!”因王鼎钧之文,程坚甫诗又引起台湾读者的瞩目,并捐资在台山石窟诗林刻制程坚甫诗碑。自此,程坚甫诗名渐为台山当地乡老所重,甚至发生过一位耆老在“明园玉楼咏诗会”上吟诵纪念程坚甫的诗词后,因情绪激动而倒地身亡的感人奇事。粤中旅美文化人于是集资为无子嗣而晚景凄凉的程坚甫重修墓园、墓碑和建立诗碑。这就引出了刘荒田文中提及的他与陈中美先生自美结伴返乡,为程坚甫扫墓的纪行感怀,其间还穿插着程坚甫晚年的女弟子、下乡知青陈惠群以义女身份为程的孤独晚年送温送暖、守孝送终的动人故事。今天存世的程坚甫的唯一遗照,就是晚年他与陈惠群及其子女的合影。

“兵马纵横闲看奕,江天俯仰独扶犁。”“晚风吹皱寒堂水,遥映山翁额上纹。”“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两腿泥。”“被有温时容梦熟,饭无饱日觉肠宽。”“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岁不宽人头渐白,天能容我眼终青。”“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续命丝难灯草代,伤心泪并纸钱飞。”“热不因人还有节,愁来溷我太无端。”“弄笔无文铭陋室,窥窗有月笑狂夫。”……

我在美东新英格兰早春的茫茫雪夜中,读着这些笔力沉熟、意象悲沉、对仗工稳、别出新境的辞章诗句,我知道我遇见了一位被岁月尘土掩埋多时,可以上承古人、后启来者的一代诗词大家。手边恰好有一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毛谷风编,沙孟海题签,钱仲联作序,1993年出版),收诗人、词人四百七十家,诗词二千五百余篇。近日又得友人相助,借读近年新出的《民国旧体诗史稿》(胡迎建著,饶宗颐题签,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此书几乎将1912-1949年各界各流各派的旧体诗家及其代表作品一网打尽(但也有重要遗漏,此书似乎只论诗而不及词曲——词曲理应同在旧体诗范畴,因而忽略了好几位词曲大家,如有《佞宋词痕》传世的画家与书法家吴湖帆,常与沈尹默唱和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张充和等,均未提及)。把程坚甫存世的这些共约八百余首诗词——尤其是律诗,放在上述两书所展示的自晚清迄今的世纪名家的诗作之林中,程诗不但毫不逊色,而且显得木秀于林,自成高格,非常值得向世人推重。可以这么说,就自己虽然相当有限,但毕竟浸淫旧体诗词多年的阅历而言,我以为,程坚甫诗作,得杜子美、陆放翁真传,诗风奇峭,别树一帜,是完全可以上承唐音宋韵,下接明清诗流,比肩于陈三立、陈寅恪父子以及郁达夫、聂绀弩等二十世纪旧体诗词一代大家的另一座当代诗界奇峰和诗苑奇葩。

我从刘荒田兄手中辗转得到他托亲友万里迢迢从台山带到美国的《洗布山诗存》,一读惊艳,二读盈泪,三读则卧不安枕、食不安席,为这位被岁月尘埃沉埋多时的一代诗翁的才情和身世感怀不已。便立即向在海外华文界颇有影响力的“二闲堂”中文网站推荐了刘荒田介绍程坚甫的文章,希望引起世人对这位“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的关注;又忙着向国内出版界的一些老友极力推荐,希望能借大出版社的力量,使这位“当世老杜”的诗作得以弘扬传世。但是,坦白来说,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回应;或者,即便是微弱的回应,也被今天俗利滔滔的市场法则所吞没了。就在这时候,听闻我对程诗的激赏,远在加州的年迈的陈中美先生很快就把面貌更加完整的《程坚甫诗存》整理出来了,并作为“海外孤本”寄到了我手上。去年暑假,我揣着这个“孤本”在故园南北的士林书林转了一圈,几乎到达“逢人说项斯”的地步,但言者凿凿,听者邈邈,一如细沙落潭,沙落无声,水过无痕。我才忽然发现,自己近时为程坚甫诗的奔走努力之所以显得有点徒劳可笑,不自量力,乃是因为——其实说来崦巉惊人:一个在千年诗国传续了千年、几成文明主干的传统诗道(“以诗文取仕”——不是“文明主干”是什么!),早已被时代激变的泥石巨流所断裂腰斩,不分青红皂白地沉埋淹没多年多时了!以至今日,“严肃正派的读书人”中,还在写作或欣赏、研讨或出版“旧体诗”者(想想这个噎人的贬称吧),几乎就成了落伍背时、冬烘守旧、不识时务、自讨没趣的代名词了!

“新诗兴,旧诗废”?

“新诗兴,旧诗废。”似乎此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定论。自1919年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借鉴西方翻译诗作而出现的全新诗体——汉语白话新诗从兴起、鼎盛到蔚为诗界主流,传统诗词从文学正宗一变而成“旧诗”——从失焦、冷门、低迷到日渐式微,最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旧诗废”乎?今天说来甚至有点匪夷所思:自二十世纪下半叶迄今,流行数千年、蔚为文学正宗与文明主干的中国传统汉诗(这是日本人的说法,恕我暂时回归这一称谓),在神州华夏本土,竟然失去了存在的基本合法性!偌大杏坛文苑,除了毛泽东、陈毅、郭沫若、胡乔木等少数几位高层人物的诗词之外,“旧体诗”报刊不登,论者不问,史书不载,从庙堂到学苑,从各地诗刊到各级作协,似乎都完全没有“旧体诗”及其诗人的一席之地,“旧体诗的死亡”,似乎也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历史事实”了。

——然而,果真吗?

“旧体诗”这一称谓,据说,最早源自胡适之(见《民国旧体诗史稿》)。已有论者明确指出过:“旧体诗”文学地位的丧失和白话新诗的主流地位确立,很大程度,得力于两个地位特殊而功力了得的旧体诗大家——鲁迅和毛泽东。作为文坛、政坛的两大巨人,鲁迅的“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和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束缚思想不宜提倡”二说,从1919年之后到1949年之后,均被视为历史的、官式的不易定论,这就等于宣判了旧体诗的死刑,影响极为深远。(见杨剑峰《被遗忘的诗歌史》,读书,2006年第11期)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宁馨儿,白话新诗来潮汹涌,群峰崛起,新人新体新声新境,确实一新国人耳目。传统诗词变称“旧体诗”之后,似乎受形式格律的约束,于表现新时代新生活有碍,与新体白话诗(显得)相形见绌,于是诗家转向,诗作骤减,写作、发表和阅读的圈子越来越窄,便逐渐退出新时代的文化视野了。今天回头看去,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二十世纪大半叶,对传统中国文化的激进批判,是有着明显的历史缺失的。传统诗歌一变为“旧体诗”而遭受世纪性的冷待与埋没的命运,放在这样狂飙激进的时代背景之下观察,既是“其来有自”的,却不是“理所当然”的,更不是“天经地义”的。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值得重视的是,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之中,“旧体诗”(我们不妨就承接这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并没有“自暴自弃”与“自生自灭”,反而以其自身倔强的生命力,对加诸自身的命运宣判,作出了历史性的回答。

完全可以这么说:形式,就是“旧体诗”的自救之本。

熟悉文艺学的朋友都会了解:在审美范畴,形式,是一种自恰自足、“大不吝”的奇特物体。形式一旦确立,常常会有远远溢出、超越内容的坚韧生命力。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曾以样板戏作为例证:今天人们仍旧朗朗上口的那些流行片断,除了它所富丽的岁月记忆之外,传世流行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它几乎倾一国之力加以常年琢磨而完成的形式美感所带来的恒久魅力(因为动听,我就亲自听台湾票友说过:他们偶尔也喜欢选唱大陆样板戏的片断来自娱和娱人)。在这里,“所指”——“内容”或许死了,“能指”——“形式”却存留了下来。旧体诗作为一种流转千年的文明样式的顽倔生命力,则更是“样板戏”之类远远不可比拟的。它裹挟着形式的精粹便捷、传统的丰腴沃土和草根性的广大受众,就更不是任何时势的阻遏、人为的风暴可以真正沉埋灭绝的。在风雨如磐的年代,它尚且可以凭借口吟笔传、沉潜掘进而蔚为一种气象——请看《民国旧体诗史稿》《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两书所描述的如山诗作与如林诗家;一旦稍遇雨露华滋,它必定就会泼泼刺刺、斑斑斓斓地重生、复兴——请看今日《中华诗词》之类的平面诗刊飞速上涨的订数,以及互联网上如雨后春笋般生发、令人目不暇给的各种诗词网站以及各方出手不凡的新手名家。传统文明的这种“假死现象”——比如近年各种民俗文化、宗族文化的蓬勃复兴等——其实是值得史家论者精研深究的好课题,其中,这种“文明的假死现象”在“旧体诗词”上的表现,又是最为耐人寻味的。

正如梁实秋先生早年指出过的:“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同引自《民国旧体诗史稿》)更有意味的是,执掌着“新诗”与“旧诗”兴衰命运的毛泽东,在其晚年,如此批评新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后来还指出:“把诗分成新旧是不科学的,就我的兴趣来说,我则偏爱格律诗。”“旧诗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见梅白《回忆毛泽东论诗》,原载《东坡赤壁诗词》1986年第6期,转引自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第154页)有趣的是,毛泽东此语所昭告的,正是若干年后的今天,这样一种从作者与读者、作品与受众之间的“新旧互换”的错位:新千年的世纪之交,正当白话新诗这个当初备受时代和公众青睐宠爱的“新时代的宁馨儿”,似乎历经几十年的实践探索迄无定型,反因为形式和表现都走入了死胡同而作者愈多、读者愈少,陷入了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尴尬时期(如果我不愿意危言耸听地说“新诗死亡”之类的话,至少也处在境况萧瑟的生死存亡之秋);反之,多少年被称作“旧体诗”的传统中国汉诗的创作和阅读,正处在一种枯木逢春、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今天,完全可以通过详尽的数字、图表和(事实),毫不含糊地证明:不管从平面文字阅读到网上篇目点击,“旧体诗”的作者面和读者面,都一定比“白话新诗”面要宽、量要大;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是处在“旗鼓相当”的地步。并且,越是在官方的、正式的出版物里没有地位、不受重视,它似乎就越在民间的、私人的、网络的各种舆论流通领域里大张旗鼓,大行其道。据报道,近年来,已有50年历史的《诗刊》发行量从鼎盛时期的54万份降到3万余份;而《中华诗词》的印数却呈上升趋势,从开始的几千份发展到2万多份。不但各种旧诗网刊和各地的诗词雅集结社活动呈星火燎原之势,而且,据我所知,由个人挑头、民间协办的各种达到一定规格和规模的旧体诗词学术研讨会,也在官方和“正式”舆论的漠视下,举行过多届多回了。因之,就中国诗歌的现状而言,新体诗,旧体诗,已是诗坛上并峙而立的双峰。至少在“法理”上,新旧诗体并行,重新恢复和确立旧体诗在中国诗坛上的“合法位置”——也就是在舆论上、出版上包括文化管理制度上,给予旧体诗作和诗人应有的空间、评价和地位,已经是摆在近来媒体谈论很多的“中华文化复兴”话题面前的迫在眉睫的大课题了!

——以上“新诗兴,旧诗废”与“旧诗热、新诗冷”的“朝代更迭”与“兴亡之叹”,难道不值得当今华夏大地上衮衮学院文坛的专家论者们,加以严肃的关注吗?

程坚甫其人其诗

程坚甫,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文史迭变、风潮兴替的思考背景中,走进笔者的视野的。

程坚甫(1899—1989),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城西洗布山村的画工之家。台山为广东著名侨乡,物产丰饶而文风鼎盛。他自小出外求学,在广州中学毕业后,曾担任当时广东省长陈济棠辖下的燕塘军校图书馆管理员。此后曾担任国民政府的低级职员,历任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在1949年政权易帜前夕去职还乡务农,以种菜、卖菜、采柴、卖柴、养鸡、卖鸡,为生产队收家肥和捡猪屎等维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在农村躬耕劳作四十年,享年九十岁。程坚甫一生贫寒,乡人称“三公”。因患有严重口吃,口齿不清,所以早年仕途不顺;又因嗜书如命,不事积蓄,据说解职回乡时连路费都没有着落。他返乡务农时已年过五十,曾因体弱多病且无子嗣被列为“五保户”却被他坚辞不受(在乡间,这含有“老绝户”之意,有辱家族名声),村干部可怜老两口无依无靠,让他担任生产队劳力较轻的“称肥员”多年。诗人暮年,则依靠年过七十的妻子何莲花进县城当保姆、做医院“陪床”维持生计。何莲花多年积劳成疾,于1983年七夕先他而去,程坚甫因1987年冬被村外一自行车撞伤,自此卧床不起,于1989年辞世。

检视程坚甫贫贱卑微的一生,有这样两个因果循环的关系值得重视:对于程坚甫,诗思诗道,成了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而贫贱卑微,又成了对于诗思与诗道的拯救。在长达数十年每每三餐不继的饥寒穷困之中,以写诗吟诗充盈饥腹愁思与困顿生涯,成为程坚甫的自娱自救之道,同时也是诗作内容的主轴。“自笑狂如马脱缰,斗诗赌酒兴弥长。箧中检出无完褐;梦里吟成有断章。听尽莺鸣余发亩,留些鸡食合分粮。蹉跎抱卷空山老,何似黄花晚节香?”(《寄怀》)“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偶成寄熙甫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诗思与诗道作为一种具体的生命实体存在,满腹诗书却贫寒失意的程坚甫,在漫长无涯的农事劳作之中,将如何打发自己毫无尊严、喜乐可言的卑微人生。尤为难得的是,读程坚甫诸多与当地诗人的酬唱诗——与周燕五、谭锦洪、甄福民、黄增、邝熙甫、李沛、黄新法、谭伯韶、陈惠群等,或一起饮茶吟诗,或遥相传诗唱和,或互相整理诗作,托付诗集代存……“凭天多付诗材料,半叟年来未废吟”(《湖心舫茶话》),你会发现,文风郁厚的南国乡间,竟然依旧存在着成型或不成型的民间诗词结社和诗人雅集活动。“月去月来来去忙,采将吟料压行囊。惟君染得诗书味,散入青山一路香!”(《赠李沛君》)据编者陈中美先生注释,此诗叙写的,就是乡间诗人李沛为程坚甫传递诗篇予住在青山侧畔的诗人邝熙甫的故事。传统诗词所独具的坚韧生命力,成为那个年代里,一种顽强生存并濒死生长着的民间文化的独特风景,读来真令人生出无限怅慨!

同理,诗思与诗道既成为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这种远离尘杂喧嚣的农家生活,尽管时时衣食无着、三餐有虞,却同时成为诗人及其诗作真实而丰腴的诗道之本,诗思之源。“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再呈邝熙甫先生》)“年来谙尽鸡豚味,应念苍生多食贫。”(《戏题桥头之神》)在程坚甫存世的八百余首诗作中,你可以处处读出时代生活的真实留痕,却见不着当代任何类型的诗人、词人(几乎从郭沫若一直可以数到聂绀弩)中,囿于各种政治时势需要,似乎无人难以逃脱和得以免俗的那些种种样样的应制之诗、应时之诗与应景之诗的任何痕迹。“等闲霜气凋蒲柳,谁信诗声出草茅?”(《抒怀》)程诗读来,有“入世感”而无“趋时味”,率性为之却辞章典雅,既不泥古也不打油,妙于用典而又善用口语,显出一种诗道的温柔敦厚与诗思的粹炼精纯。这样千锤百炼、品格超拔的诗篇,在那个文艺为政治服务,因而以“时”代诗、标语口号当道的年代,简直是沧海遗珠一般的珍稀了。同时,虽然有“历史污点”——在旧政府中任过“伪职”,却也只是低级职务,再加上程坚甫的为人谦厚而很得乡人敬重,所以程坚甫在乡间几十年的农事生活中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太多政治风暴的冲击,而且由于乡村文化水平低下,无人在意或读得懂程坚甫那些用语委曲的诗词。身处时代风涛之中而可以置身潮流之外,有士人的底蕴却无士人的身份,这种特殊的际遇,就给诗人及其诗作带来一个似乎“生活在别处”的观照角度,一种得以旁观世局,有时甚至是超脱凡嚣、俯视人世的超越性的眼光。“借得山林好遁身,清高长愿竹为邻。不忘吟饮朝还暮,饱历炎凉冬又春。诗检也知才力弱,友交难得性情真。江天漠漠多鳞羽,两字平安慰故人。”(《村居寄友》)“风急长林天籁峭,日斜隔水市声微。”(《暮冬随笔》)“难得方圆能应世,偶逢摇落莫悲秋。”(《赠翼园》)“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春宵听雨感》)“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诞辰感吟》)读来境界舒朗、浑穆、超脱,又令人心头微觉凄酸。这种在“入世”与“出世”间超然自持、俯览人生的慈目悲怀,是感人至深的。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作词一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词一理。……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见《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千年来诸方史家论者,也每以“沉郁顿挫”一语,作为杜甫诗歌的标志性特征。笔者斗胆把程坚甫称为“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所据者,也正在此——以“沉郁顿挫”咏怀纪事,以诗纪史,恰是程坚甫诗作最突出的特点。

自陶渊明始,古来中国士人总喜欢为躬耕南亩、采菊东篱的乡居生活,描摹上一抹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浪漫色彩,“归隐田亩”于是成为千百年来华夏士人的一个缥缈的梦想。——那,其实是衣食无虞或者仍旧身存“五斗米”余泽之人的闲逸之想。那一类的“归田赋”,其实是作不得真的,是欠缺生活实感与生命质感的。就像笔者曾有过的知青下乡历练一样,真正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到乡野里去讨生活,靠自己的“三两力扶百弱身”,个中的赤贫艰困、捉襟露肘,则就无丝毫浪漫闲逸可言了。程坚甫不是那种归隐的儒生,前头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处”在召唤;他是真正返乡务农、以农事谋生、靠“工分”讨生活的乡间农人——一个日日与粪便打交道的公社“称肥员”。所以,程诗中大量直写农事生活的篇章,是真正的“农耕赋”而非传统士人的“归田赋”。程诗之一若老杜健笔处,就在于他的敢于直面人生,不避时艰与时忌,直写世态炎凉的身世感怀与黎民百姓之饥寒啼号的“诗史”风格。

程坚甫诗中最多的篇章,是对乡间贫寒生活实况的慨叹。“何来广厦万千间,毕竟难宽老杜颜!”“家世百年人事异,门前积雪未应深。”“残灯代取供神蜡,被冷偏来借睡猫。”“肤到栗时肠百结,梦无寻处眼双开。”读《寒夜风雨竟夕不寐吟诗·七律四首》,这四首直接呼应杜甫的诗作,其在寒风夜雨中拥衾难眠的悲苦无助、忧思深愁,历历如在眼前,读来令人寒彻入骨。附录的《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可视为程诗的一组代表作。“长铗羞弹鱼味旷,一年何日食非斋”。这组写于1959年前后的诗篇,真实反映了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在南国乡间的生活实况,写来巨微俱现,意象悲沉却含蓄不露。试看:“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暮冬随笔·之七》)此诗以诗的语言,直接记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脚肿面浮”的饥民特征,但观棋者看清个中玄奥,即如椟中藏玉,也只能“守默”,还不如挑菜入城,卖得俩钱,上茶楼小酌一杯……。“一枕黄粱梦境虚,藜羹肉食味何如?有情山水容吾老,无赖光阴促岁除。夕照苍茫常久立,冬耕响应敢闲居?桃符爆竹皆微物,却累荆妻罄积储。”(《暮冬随笔·之十》)“梦境虚”句,是直接针对当时乡间“放卫星”之类的浮夸风发言;以“冬耕响应”的新语对“夕照苍茫”,意新句亦新,却意境清宏悲切。尾联以“微物”的细节点出贫窘实况,是述事,也是深慨。然而,直写贫瘠艰困,程诗却并非一味意象颓唐、意气消沉。其句法,或抑扬旷达:“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或自娱自嘲:“才了农忙岁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以笔者窃见,此组诗,堪称当代文学史中真实记述那个年代史迹的罕见佳作。

以诗纪史,以史入诗,被今人称之为“现实主义”或“人民性”,其实在中国传统诗道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如此天时如此夜,何能高卧作袁安?”(《早春以来寒雨不辍倦伏斗室托诸吟以抒怀抱》)程坚甫虽为一远离政治漩涡而与世无争的真正农人,但面对世变动荡中的各种人情世态,却有着诗人独特的敏感和锐见。诗人的眼光不但是入世的,而且也是富有正义感而慈悲为怀、关怀广大的,因而也是超越了各种世俗的成败得失与功利是非的。《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那个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偶成寄熙甫翁》)“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怆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尽管这些诗篇为避时忌,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惊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杜。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与鸡子。“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坦白说来,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是一点都不守旧、冬烘哪!程诗中有一首长达五六十行的七古《瞽叟行》,记写“大跃进”年间他在古庙前和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的对话:“……我辈目盲心未盲,趋向光荣道路行。时时洗刷旧思想,不愿乡愚称先生。我闻瞽叟语滔滔,心窃佩其见地高。年老目瞎犹操劳,何况双目炯炯如吾曹!”全诗大量使用现代口语,情绪乐观积极,写来新意盎然却同样诗味醇厚,殊为难得。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

篇末结语

“三分儒者七分农,归老山林愿已从。”“前身合是张平子,晚景何如陆放翁。”(《抒怀》)以东汉张衡和南宋陆游自况的程坚甫,晚年耳聋缺牙,蹒跚龙钟,却以他侥幸留存下来的诗篇华章,让人遥念痛惜那一个被遗忘、被沉埋的卑微身影,那一个被淡漠、被冷待的寂寞诗道,以及那一脉承继中华诗道传统的幽幽香火。刘荒田兄文中这一段话,读之令人心折:“那年代,在家乡这落叶凋零,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感谢海外诗坛贤达陈中美先生多年的辛苦搜求、增补、编注,在此“熄灭的临界点”上,为我们当世人与后世人,抢救回来《程坚甫诗存》这一朵诗之火焰、诗之奇葩。未来的诗史,将会铭记陈中美先生的这一历史功绩!

这是一个真正以诗为生命、以生命入诗的新经典诗人。程坚甫诗,先学杜子美,后宗陆剑南。他在自编于1960年的《不磷室诗存题词》中言:“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调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因多愁苦语,有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被他委婉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他又在《不磷室诗存自序》中云:“渔洋神韵,远莫追慕;昌谷鬼才,尤难企及。弹来古调,明知不合时宜;记以空言,要亦未忘夙习。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

可见,程坚甫诗作中虽不乏多家师承——从上所言及的唐人李贺(昌谷)、明人王士祯(渔洋)到清人黄仲则,他都有所沉潜涉猎,但他最为倾心追慕的,却是杜甫与陆游——此唐音宋韵的两位代表诗人。其最为“代表”处,正是——以苍凉沉郁成韵,以身家性命入诗。

诗贵有格。近人嗜律诗者众,但罕有自成一格者。程诗则悲沉有之,典丽有之,婉曲亦有之;句法顿挫,别创新声,摇曳多姿,在自成一格。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论及陆游,有云:“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意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见赵翼《瓯北诗话》8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窃以为,以赵翼此语评价程坚甫的律诗成就,也大体上是恰切的——或许只须易数字:“实当代诗家所罕见也。”行文至此,读者或会念及:以程翁——程坚甫一生之穷愁贫绝而“诗声出草茅”,笔者何以却始终未提“诗穷而后工”一类的套话?实在因为,落在程翁身上,此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隔山人语”。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还是赵翼论及陆游诗有胜东坡处时说得贴切:“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同见上注)程坚甫多年事农却嗜诗如命,诗思与诗道即成为程翁整个“身家性命”所在;贫寒却寂寥的乡居生活,留给他足够多的锤炼诗句的闲暇。这是程诗显得“刮垢磨光,字字稳惬”(赵翼语),久经研琢、不落陈套而又很少斑痂砂石的真实原因,也就是程坚甫夫子自道——“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的真义所在。

这大半年来,为了完成此篇因故一延再延的文字,我把陈中美先生编注的复印兼手写本《程坚甫诗存》《杜甫诗选》和《陆游诗选》一起置放床头案前,沉湎其间,一读再读。又怕稍有不慎,这个饱含陈中美先生心血手的海内珍本会在自己手中有所闪失,便复印数册,分存海外诸友手中。由此,有友人推介,打印上网传贴,程诗似也渐为诗词网友所识,听闻已有诗友撰写长文,对程诗多所推重。在笔者真实的阅读感受中,我由衷认为,程诗韵味,直追唐宋,我每每同时迷失其间而不辨杜、陆、程与古、旧、新。读之愈熟愈深,味之愈酣愈酽。笔者近时嗜好古琴。品味程诗,一直让我想到聆听古琴——悲凉,辽远,苍古,沉郁;有木声,含拙意,带土味,存古音。记得晋人嵇康有《琴赋》长文,中云:“……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此数语,比附于笔者读程坚甫诗之感受,或有失,亦不过也。

末了,再说一句回应开篇题旨的斗胆的话:有程坚甫诗传世,“一万年也打不倒”的“旧体诗”,更打不倒了!该是让中国传统诗歌与诗道,脱出被漠视被冷待被沉埋的命运,回复它应有位置的时候了!

责编:郑小琼

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

刘荒田

洗布山在我家乡广东台山市,并没有特别之处,连闻名海内外的碉楼也没一座,却因为出了写旧体诗的程坚甫,近年渐渐为人所知。
洗布山在台城郊区。2005年11月初,秋的末尾,本该天高云淡,可是,白天被铅一般的云团遮盖,天空成了一床严严密密的雪被。太阳隔着“雪被”照着,浅淡的光线,软软的小风,带着阴骘的热度,并没有丝毫秋的萧散和干爽。
一行三人——邑中年过八旬的著名诗人陈中美先生,我,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名叫惠群,到了洗布山村口的牌楼前。牌楼髹上新漆,又堂皇又琐碎,配上歌舞升平的一对楹联,更显出土财主的本色。我眯眼四望,面对的柏油公路,成排的柠檬桉,以及老屋檐下灰头土脸的绣球花,是陌生的,但牌楼后的民俗风景是熟稔的——一个北方人模样的货郎,在石油气炉灶是制“箩底糍”,爆米花的,卖串烧牛肉的,搓棉花糖的,散布在四近禾堂的角落,各自围上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妇女堆在太阳下谈天,各色衣服花花绿绿的,看了眼花。狗在无所事事地跑,叫,把巷子口的鸡群撵得咯咯乱飞,蹦出几根鸡毛。我儿时,即距今近五十年前,在冬闲的晴天,这样的景致常常见到,放到“秋老虎”肆虐的今天却不伦不类。不过,在锅里用乌黑砂子炒糖醋栗子,这种从外地传入的小食档,那时倒是没有的。
洗布山,和家乡所见的其他村子一般,在外观上,和无可救药的颓败并立的,是勉为其难的华丽。肮脏颓旧的老屋,和耍花架子的新房,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效法西班牙别墅的小楼,外墙批荡漆上抢眼的朱红,残忍地淹没芭蕉树萎靡的巨叶,村前横着一道道排污水的明渠,黑得发亮。和摊档相隔三十米的一处禾堂,坐满了女性,五光十色的衣服,叽叽喳喳的,活像鸟投林,似乎在玩扑克牌。侨乡人特有的闲散,大咧咧地堆在阳光里,人的头顶隐隐冒着热气。
因为惠群早已用电话联系好,一位中年男人在村口迎接我们。来人瘦高个子,五十来岁,神情凝重,老有点心不在焉,努力打起精神和客人应酬,使场面带上例行公事的味道,但还算尽责。惠群悄悄告诉我,他叫仲平,是程坚甫的侄子。程坚甫无后,哥哥有两个儿子,仲平是长子,次子康平过继给程坚甫。康平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移民潮中去了美国,偶尔汇钱回来接济老人。
仲平把我们领进程坚甫的故居。说是故居,但不准确,诗人原先住的仅仅是青砖老屋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属于他胞兄的后人,即仲平和康平兄弟两家。老夫妻去世后,仲平把旧宅拆平,建了一栋洋气的房子。说它洋气,是因为所有墙壁嵌上粉红的瓷砖,叫人一进来就发腻的温热,恰似屋外的秋阳。鞋底也老像要打滑。仲平请我们落座,三人拘谨地坐在因家具太少而显得空洞的客厅,我开玩笑说,这里大得可以开武馆。惠群却坐不住,在屋里徘徊,眉眼低垂,步履沉重,该是触及了深心间的记忆吧?我尾随着她,像个笨拙的侦探。
惠群走到厢房门旁,指着用白瓷砖铺的矮灶说,老诗人生前,灶台也在这地方,砖裂的裂,泥灰掉的掉,天花板和四壁给熏得黑乎乎的。烟囱经年没清扫灰垢,有一年堵死了,烟全往屋里冒,邻居以为闹火灾。她转身进了卧室,指着一个角落说,老两口的床在这儿,蚊帐上落了无数补丁,棉纱的经纬几乎都看不到。冬天就一张掉絮的棉被。临离开时,惠群还说,老两口有个卧室还是后来的事,康平一家出国前,一家四口人占这边厢房,老人家只好睡在“厅底”(厅堂),她指了指铺上瓷砖的一个小角落。“他啊,反正行李家具没几件,两手一提就搬过去……”言下不胜凄然。
凭着乡村经验,我在脑海里描出一幅“诗人幽居图”:灶侧一块空当,是放柴草用的,该是禾秆或者竹叶树枝之类。数九寒冬,老人自己或者妻子,瑟缩在柴堆里,借灶膛的余温御寒。在门栊前,该有一张八仙桌,桐油剥落净尽,接榫松了,但四条腿年复一年地撑持着,没有散架。饭桌也是诗人的书桌。煤油灯是小号,棉线上的火苗还要捻到最小,衰微的光明所笼罩的,就是诗人独有的诗之国度,不足一尺的光晕划出了与尘世的疆界。墙壁的砖缝,该有好些铁钉,是老人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捡来的,钉上挂过柴镰、斗笠、蓑衣、印着“尿素”字样的简易雨衣。门角靠着楠竹扁担,表面光滑无比,初削好时带着毛刺,多少年间,主人用瘦削的肩膀作为磨石,把它打造成功。上面闪着橘黄光泽,是中年以后无数泡汗水浸渍的结果。
说到诗人两口子在“厅底”栖身的年月,更加不堪。那里堆满侄子两家人的粪桶、锄头、戽斗、箩筐和单车,天井旁边养了一头永远喂不饱的猪,老两口离“无立锥之地”只差一步,然而,我肯定,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仍旧占据着床头靠近猪圈的一隅。这阵子,我没来由地从风流文人屠隆的小品名篇《书斋》,想到檀香架上的兰、紫砂壶上的水汽、茶盏里的龙井、端砚里墨的光泽、蒲团、折扇、门旁的大瓷缸、插着国画和书法的卷轴……我搔搔头,苦笑。惠群疑惑地看着我。
我出门,在巷里来回走。身前身后,有的是百年老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其中挤着几栋煞风景的新房,一丛枇杷树的叶子,从残垣上头探出来,冒失的墨绿,让你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小媳妇挑着铁水桶低头从身边闪过,棕绳和桶发出奇异的和鸣,仿佛山风吹过环佩。我闭上眼,脑际浮现老诗人,他笨手笨脚地打开门。被晨光射得眼花,他咳嗽着,捶了捶胸口。阶前,小猪奴奴地叫,拱开对面的篱笆,诗人嘟囔着,费力地拉开趟栊,走出门,把小猪赶到禾堂。我想,程坚甫这位精通古典文学的读书人,他的乡居,和他在八仙桌上神交有年的古代同行比,并非毫无近似处——门墙上有爬山虎,天井下有青苔,夜里有蟋蟀和青蛙的叫声。
惠群指了指龙眼树下的巷子,告诉我:“我娘家也在这里,弟弟搬进城去以后,屋子没人管,倒的倒,家具碗碟让人偷的偷,早不成样子,挺可惜的是我在工艺厂给瓷花瓶画图画那些年,收集了好些工艺品,都成了地上的碎片。”
这倒叫我记起文人须臾不可缺的书,程坚甫学养深湛,看他用典自然熨帖,故实随手拈来便晓得一二。那么,在板床的木枕旁,八仙桌上,堆着什么书?可有《全唐诗》《杜诗全集》《杜诗镜诠》《读杜心解》?可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放翁词》?他曾经写下《拟冯梦龙辞世二律》,从序言知道他读了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知道冯梦龙在清兵入关明朝大势已去时从容殉国,留下辞世二律,但未见其诗,他便做冯的“替身”,代所景仰的古人明志。但不知道,程家供天神的木架上,和牛轭、磨盘堆在一起的,有没有冯梦龙的不朽之作“三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和《喻世名言》?
仲平带路,我们去扫程坚甫的墓。穿过一条公路,进入一个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惠群提了提裤子,蹑脚走过瓦砾,说:“地产商抢着圈地,好在将来建小区。”过了一个田埂蒙满白灰土的小田垌,便是一个难得看到新房子的小村。仲平对着不远处的山头,迟疑一阵。趋近一位在门口扬斧头劈柴的汉子问路,汉子说路在前面,不过不好走。我劝陈中美先生不要爬山,在这里歇着等我们。惠群怕他口渴,托劈柴的汉子打电话,让他在不远的村口开杂货店的妹妹送矿泉水来。少顷,摩托车开到,带来四瓶矿泉水,是大号的,惠群的理由是大号和小号只差两毛钱。不过,拿着炮弹似的一瓶,上山更加吃力。陈先生不肯在村里逗留,说去一次算一次。
从村后上路,两个面目和家乡人相异的年轻女子,站在晾晒着废纸的空地旁边,好奇地看着我们,黑红的肤色,像在青藏高原上蒙受过紫外线过度暴晒。我问她们是哪里人,答说河南临潼来的,专门捡破烂。我环视附近的屋子,门口站着赤膊的小伙子,长相都不像本地人,我猜是这些女子的合伙人。
我敢说,这是生平登过的最艰难的山。坡不算陡,但没有路。山我爬得不少,昔年打柴,挑百斤柴担,爬高坡时脚一滑,连人带柴滚下谷底,爬那样的山坡不比脚下一段吃力得多吗?但好歹有堪称清晰的路。而路,和人烟、家、目的地一类字眼一般,是能在孤独旅人心里产生暖意和动力的。每一步都得对付缠绕不休的茅草和藤蔓,还有拦在半腰和头顶的、横七竖八的树枝。陈先生后悔没带开山刀来。我说带来便济事吗?“披荆斩棘”一豪语,我们用了多少年,到了被无所不在的植物围困时才明白,哪怕再简陋再荒芜的路,都比开辟草莱省事。一路摔摔撞撞,对八旬翁陈中美先生来说当然难受,对我却不构成严重威胁,我怕的只是摔进深坑,折断骨头或者走冤枉路。仲平在前头,一个劲地说快到了。他并没把握,也是边走边认,走了一阵,说错了,回头再走。惠群干脆从原路回到村里,叫来在门口劈柴的汉子,要雇他来带路,仲平不肯,说他能对付。惠群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给陈先生当拐杖。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发亮的汗滴,仿佛带晨露的秋日荷叶。
“看我们这样走路,程坚甫先生在天之灵,保佑故乡的诗人!”陈中美先生感慨万端地说。
到了山顶,再从面西的陡坡往下走,终于见到零零星星的墓地,几块乌黑的石碑,背后伏着被风雨削得又矮又小的坟。仲平的头从红得招眼的灯笼花丛钻出来,叫道:“在这里。”果然,在高大的山捻子树重重覆盖的洼地,躲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洗布山何莲花之墓”。拨开茅草,两尺外还有一块,刻着“洗布山程坚甫之墓”。介乎楷和魏碑的字体,大小不等,仅算端正而已。
我们把鲜花摆在两座坟之间,阿全点了六支线香,在每个坟头插上三支。
三个年龄不等,都热爱诗的台山人,向墓碑虔敬鞠躬。
惠群在城里走了老远才买到的鲜花,有康乃馨、玫瑰、百合、马蹄莲和金线菊,泉下的诗人夫妇,今宵没有享用三牲、酒和纸钱,却有花香相伴。
面对着寒伧的墓碑,陈中美先生缅怀往事,无限感慨。他想起1997年夏天,密西西比河畔的诗人周正光,曾经给他寄钱,托他代向程坚甫墓献花。陈中美转而委托惠群代劳。事后惠群寄来墓前摆放花束的照片,陈中美为此写了绝句:
“托把鲜花献墓前,收看照片即凄然;奴才凶手有人爱,只是诗人不值钱!”
陈中美先生早晓得,程坚甫夫妻的坟,已迁过一次,原先在山腰,因被征来建楼盘,便往山顶搬。迁移匆忙,新坟比旧坟更草率。诗人身后的萧条,年甚一年,因为人事的缘故,这叫他很是感慨。
诗人故去已十七年,生前无缘认识,读他的诗,也是十年前从陈中美先生所搜集,编辑和出版的《洗布山诗存》里头。直到今天,除了旧诗词的写作群体,知道他的诗名的台山人还是不多。城里的文联、作协和文学社团这些圈内人,多半说“没听说这名字”。同村的老百姓当然熟悉他,却丝毫不知道他在精神层面的价值。前年我在旧金山,到一家广东菜馆吃晚饭,中年的侍应生是同乡,和我聊天,互道来处,他说他是洗布山人。上菜的间隙,我问他可知道程坚甫,他骄傲地说:“还用说?他是我的三公。”我问他,可知道“三公”是杰出诗人,在旧体诗词上的成就,不但在家乡稳坐第一把交椅,在岭南,乃至在中国,都有显赫的地位?他尴尬地笑笑,效法洋人,耸肩,摆手,没有搭腔。我是明白他的潜台词的——是又怎么样?还不穷一辈子?好在我埋单时,他搭上一句:“三公的字可是没说的,三藩市的中国人,我看没一个比得上他。”
墓碑太简陋,没有镶上嵌瓷器照片。据惠群的描述,诗人晚年身高在一米七以上,年轻时应不止此数。何莲花没有照片存下,据说个子奇小,高不及丈夫的肩膀。
如果程坚甫不作诗,如果他平生所作的诗,没有陈中美先生这样热心且懂行的家乡诗人,在他故去多年后热心推荐,那么,程坚甫和妻子,和三台山下千千万万老百姓一般,活着受尽磨难,最后悄悄死去,留下小小墓碑,经受人间风雨。到最后,子侄自顾不暇或者相继老去,山坟无人祭扫,碑石上的字迹漫漶湮灭,彻底地化入泥土。这么说来,纸上的铅字比石上的刻字具有长久得多的生命力。
程坚甫生于1899年秋天,比我的祖父(他一辈子也酷爱吟哦,黎明前躺着床上背诵唐诗是丧妻的晚年唯一的慰藉)大一岁。程坚甫的人生分为两段:五十岁前,属于“旧社会”,五十岁至九十岁,属“新社会”,几乎各占一半。
程坚甫少时的家境不错,能在广州念完中学就是证明。然后,他在广州燕塘军校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燕塘军校是陈济棠主粤时开办的,陈省长自任这所以培养广东军政干部为目标的学校的校长,可见对它的期望之高。先后干过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有严重的口吃,与人说话,嘟嘟囔囔。他原名君练,从孩提起被伙伴起了绰号“嘟嘟练”,自己急出一额头汗,听者仍旧不知所云。这一生理缺陷,使他无法进入宦途,充其量做一名舞文弄墨的下层文职人员。也许是因为薪水太低,仅够两口子的每月用度,也许是出于文人不羁的习性,不事储蓄,也许是嗜书如命,余钱都买了书,他每次离职,都囊里空空,连回老家的路费也没着落。老一辈村人还记得,三十年代末期,他从曲江解职回家,这头放下行李,那头便揭不开锅,只好到村里的赌馆去借钱。发牌的乡亲一边从盛赏钱的“水缶”中掏出几枚“双毫”来,一边深有感触地念了两句流行的打油诗:“过了午时无饭吃,满肚文章也当闲。”诗人红着脸,从哄笑的人群中冲出去。这该是他唯一的“打秋风”,所受的羞辱终生铭刻于心。
他在老家洗布山,成为本色的农民。已到知命之年,并不谙农事。本来,凭他的才学,在中学或小学当个教员是绰绰有余的,然而总是“口欲言而嗫嚅”,不能不死了心。向往田园的诗人也许要问,务农不好吗?陶渊明“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不是冲着“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然而,谈何容易?
著名作家林斤澜先生回忆九叶派硕果仅存的诗人唐湜,新中国成立初受胡风案牵连,被押往黑龙江劳改。几年后,回到南方老家务农,拖着板车上石板路,路翘起,车不动,诗人如牛马,汗如雨。他的父亲在家门口看着石板路,叫道:“那是我的儿。”“大学毕业。”“不会拉车。”吃的米,捏得出米人儿。”“拉车不如一条狗。”和不如一条狗的车夫比,当农民时年齿长于唐湜的程坚甫,似乎没那么窝囊,不然就写不出沉郁的诗句:“江天俯仰独扶犁。”
穷,对诗人似乎并非一无可取。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云:“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我则认为,处于绝对贫穷的境地,诗人是无法不间断地写诗的。写“床头滴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杜甫,居然被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考证为“大地主”,理由是: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一句“卷我屋上三重茅”“据我所知,四川贫民最多一层草,他有三层草,大地主无疑,邻村的革命小将拿走他的茅草是革命行动,我们应该为之欢呼”。
撇开主义的成见,讨论一个问题:中国的诗人,能承受多沉重的贫穷?黄仲则够穷了:“黯黯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他只活了三十七岁。拿程坚甫来说,他所生活的台山,是中国著名的侨乡,近一二百年间因一直有侨汇挹注,在全国远远不算穷县,尽管地理位置在珠江三角洲末端,被人称为“水尾”。平心而论,洗布山比一般乡村略为优越,它属于郊区,当局为了解决城镇人口的吃菜问题,将它列为不种水稻而专种蔬菜的“特区”,这里的农民和城里人一样吃上商品粮。程坚甫两口子,每人每月大米二十二斤。这么一来,比一年到头种稻子,到了青黄不接时节,只能以豆角叶和番薯充饥的生产队来,口粮上有了起码的保证。民以食为天,洗布山有一小块可以依靠的“天”。在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各村实行大寨式记分,壮劳力一天赚的工分,折下来不过几分钱。洗布山因生产的是可马上换成现钱的青菜、芥兰和萝卜,每“工”(即全劳力全天能赚到十分钱)值上三角,每月可预支七元。程坚甫垂垂老矣,自然拿不到这个数,七十岁以后下不了地,生产队本来想把他划入“五保户”,他委婉地拒绝这个可能每月带来五块钱补助的优待,所持的理由是:“五保”只有“老绝户”才有资格当,他呢,好歹有过继来的侄子,不想玷污家族的名声。村里的生产队长可怜老两口,派他担任“称肥员”。这差事,不同于《水浒传》写鲁智深时提到的,专管厕所的“净头”,程坚甫职司给各家各户送来的屎尿过秤,折为工分,登记入册,以便年底分红,所得的报酬是每月一百五十分。
在农民中,程坚甫不算是最穷苦的,就当年我所亲见,在所住的人口四百的村庄,和他一样困顿至少有一半,即二百人以上,他们是没有侨汇和工资收入的单纯农户。但和历代诗人比,和同时代的诗人比,他确是命悬一线,如果不是意志特别顽强,加上除了作诗,他绝无释放情绪的方式,物质上近于空白的寒陋,肯定要把他的诗生命摧毁。在家乡这不算繁盛,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
这对夫妇怎么生存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已五十开外,花甲之年,他们打柴,出勤,养鸡,和所有农家毫无二致。独特的途径是卖粮票,理由是两口子饭量奇小,所以有富余。其实,每月二十二斤大米的定量,普通人根本不够吃。他们“吃不完”是假的,像营养不良的穷人去给“血头”卖血一般,从牙缝里省,是最后的办法罢了。凭着吃商品粮的特权才领到的粮票、食油票、肉票、糖票,春节前发的年货票,中秋前发的月饼票、肥皂票,都得花钱买。他晚年唯一的新棉袄,就是用十八斤粮票换来的三十五元买下的。那时已经是废除了布票的八十年代,棉袄是在成衣摊买的,他笨口拙舌地砍价,老板居然减掉五块,让老人高兴得像小孩子。程坚甫身瘦力薄,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谋生能力有限,几十年下来,幸免于变成饿殍,主要靠矮小而坚韧的太太。她在七十岁以后,仍旧常年当保姆,一中校长的两个女儿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叫人听来发长叹的是,老太太临终前那几年,白内障十分严重,视力近于零,摸索着走路,却揽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差事——在医院当陪人。这是何等沉痛的社会悲剧,放在稍有人情味而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老太太早已被儿孙雇人侍候,从吃饭穿衣沐浴如厕到上床下床,都得到照料,如今却反过来,要半残废的老人去给病人端便盆,洗澡,擦身,喂食。
兼具穷书生和苦老农身份的程坚甫,并非苦行主义者,也像许多村民一般,有一点“茶瘾”——每天要到茶楼去,让劣质普洱水仙寿眉,烫烫塞着不多的白菜帮、咸鱼及米饭的肠胃。多半是独来独往,袋里空空,付一毛的茶位钱,已颇叫诗人挠头皮,至于茶客视为理所当然的最低享受——“一盅两件”(一盅茶,两碟点心),他只好敬而远之。为了避免埋单的尴尬,他不和熟人同桌,远远地躲在角落意态悠然“打水鼓”(乡间茶客对“纯喝茶”的叫法)。他去的是离家最近的“燕喜”茶楼,有时候赴诗友之约,到远一点的“湖心舫”。在紫荆花和凤凰花的倒影下,从容地联句唱和,算是他至为“兴会淋漓”的雅事。
到了八十年代初,雇请太太当帮佣、陪人的东家宽裕了点,她的工钱多了一点,老诗人第一次有了积蓄,总数五百元。他不敢动它,这是雷打不动的“棺材本”。八十岁那年生日快到,他咬了咬牙,进银行结算了五百元存款的利息,提出三十元,买了一双鞋子。
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况中,诗人不是没有想过自我了断。好在无论多倒霉,也没失去对肉身的敬畏,非得为身后事准备足够的钱,不然,怕被人用床上的破席子卷起来埋掉了事。为此,诗人对朋友开玩笑说:“这辈子最后的愿望,就是在公路上走着走着,被一辆车撞倒,当场伸腿归西,然后,靠赔偿金来办丧事。”黑得不能再黑的幽默带着几许绝望?记得在美国声名三十年不坠的乡村歌手威尔逊,也有过“死的设计”:到一百五十岁那年,和情人偷情,被情人的丈夫捉奸在床,他从卧室狼狈逃出,情人的丈夫开枪,在他背部开窟隆,他仆地而死。绝顶的长寿,绝顶的雄风,浪漫,痛快,不过是在电视脱口秀上说着玩,以博粉丝们哄堂大笑而已。程坚甫笑不出来,他有的是迫在眉睫的困顿。
然而,压迫他的岂止贫穷?对追求充实的精神生活的诗人,更深重的苦难在形而上。到了“文革”,文学艺术界遭到前所未有的劫难。和文坛毫无瓜葛的七旬老人程坚甫,掌一把坤甸木做的黑色大秤,郑重其事地将坠着大铁砣的绳子,在秤星上挪过来挪过去,手拿探肥针插进爱贪小便宜的婆娘用大量池塘水稀释过的尿里量度浓度,偶尔为了质量问题、斤两问题,和乡邻发生口角。据此说来,三台山下的诗人程坚甫也是“万幸”者,出于两个另类的原因:第一,隐藏在社会底层,从来不向不谙诗词的人谈诗,同村的乡亲,看他逢上年节写挥春对联,有时应有婚娶喜庆的人家之请,写个“双喜”和“好男好女好婚姻”的喜联,也仅仅晓得他有“一手好字”而已。第二,旧诗词在乡村没有多少人读懂,官员的文化程度有限,台山有一任小学程度的文化局长,他审批歌曲,光会把简谱中低音音符下面的点,全移到头上去,图的是“革命歌曲高昂响亮”。因此,程坚甫这些旧体诗词得以保存,而不必像修改以往日记,生怕被当作罪证的吴宓教授一般,战战兢兢,诗稿都藏进砖缝去,甚而风声一来,就得付之一炬。文明史和精神史上又一悖论:诗人的生存,唯一的使命就是当一只蚌,把苦难孕育为诗的珍珠。在鸡鸣狗吠的穷乡村,对于身世,有时桀骜不驯地爱着:“多少世人争捷径,我来偏不羡终南”;有时勉为其难地赞美着:“翁老虽贫未算穷,清生两腋是茶风”。
程坚甫侥幸没因诗罹祸,诗稿还是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1951年,《不磷室诗词》被妻子烧掉,那是他自幼时到成年的作品合集。他从小酷爱旧诗词,和哥哥一起,“昕夕唱酬,凝神思索,刻意推敲,殆无虚日。及至中年,丁逢丧乱,箪瓢屡空,吟兴不因少减”。他还乡后凭回忆记录下五七言诗二三百首,编成一集,藏在家里,最后却遭到这般下场。五十年代,他和在台城杏和堂(药材店)做事的苍城诗人周燕五结交,“彼此切磋最久,唱酬最多,数年之间,所为诗不下四五百首”。周公爱惜这位诗友的才具,答允代保存全部书稿,程坚甫便让他把全部心血的结晶带回老家。不料运动一波波袭来,周燕五成了过不了河的泥菩萨,只好把存稿悄悄毁掉。程坚甫闻讯,痛惜万分,只好再次搜索记忆,但追记下作品仅占十分之一二。
据陈中美先生在《洗布山诗存》的序言记载,程坚甫留存下来的旧体诗词共六百四十多首,其中七言律诗三百四十多首,七言绝诗二百多首,五言律诗三十多首,词五十多首,五言古诗四首,七言古诗两首,五言排律两首,五言绝句一首。印成《洗布山诗存》后,陈中美先生又收集到遗作一百多首,他选出七十二首,连同二十一联摘句,编成《程坚甫诗补遗》,在《明园玉楼咏诗》一书中刊登。迄今收集到的程坚甫诗作,约八百首,占他全部作品的二分之一。古诗云“淘尽黄沙始到金”,说的是文学作品在岁月长河中的自然淘汰。程坚甫诗得以幸存,并非选家或口碑筛选的结果,因此不乏浮泛之作、应酬之作。好在,里面没有肉麻的“圣上只今多雨露”,没有违心的检讨。只要把他的诗放到它们出生的时代去,便知道,单单是这般自伤自怜,自怨自艾,已是怎样的冒险。
回顾毕生呕心沥血地从事的诗事,程坚甫这般“夫子自道”:“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另外,自称“余生善病,原非无病呻吟;老遇多穷,毋亦因穷得寿”的程坚甫,常因多愁苦语,而被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对此,他委婉地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至于倡神韵的王士祯、鬼才李贺,他说难以追摹。他追随“少陵野老”和“剑南放翁”一辈子,1960年春三月,他六十一岁上,编成《不磷室诗存》后在自序里声称:“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苍凉沉郁”四字,历代诗家拿来概括杜诗的风格,程坚甫将之悬为目标,但不敢固步自封,谦逊地说:“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
前面说过,没有陈中美先生倾注心力和财力,程坚甫的诗,最大的可能是从此湮灭。陈中美这位名重梓里的诗家,毕生从事旧诗词写作、研究,晚年投入旧体诗的革新试验,在1997年,即程坚甫去世近十年之后,才意外获得程坚甫的遗稿,读后拍案叫绝,当即写一律诗:“近在城边竟不逢,读诗才识出群雄。一身愁似黄仲则;七律工如陆放翁。不怪题材欠广阔;深怜情景善交融。拟将杰作吟诗会,共赏诗人百炼功。”1997年春日,栖居密西西比河畔的诗人周正光,从报上读到陈中美先生《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一文,低吟文中所引程诗“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不妨晨起随鸡唤,无复宵行动犬疑”,凄然欲泪;诵到“廿年往事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时,哑然失笑。随即,这位早岁学诗,在羊城获“周七绝”美名的中年人指出,程坚甫不但是台山一地的杰出诗人,他直可北上中原,与当代名家一较短长。
程坚甫的诗,经身在海外的台山诗人的推介,渐渐为人所识。尽管到了21世纪,在故乡,他仍旧是山中被捻子树藏匿的渺小墓碑。前面提到的一代散文大家,来自台湾的王鼎钧先生,撰写长文《慕旧惊新读残篇》,着重分析程坚甫律诗的造诣。王鼎钧生于1925年,比程坚甫年轻26岁,相隔恰恰一代,王受过旧体诗的科班训练,写得一手好律诗。他指出,程坚甫律诗的难能可贵处,其一是在顿挫。如:“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津如可问舟常便,山不能移宅亦幽。”极尽跌宕错落之妙。其二是内涵上求新求变。“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藜”。“作者从自我出发,强烈的主观感觉扭曲外在世界,即使在现代新诗,也是很前卫的”。其三是诗人自食其力,粗粝自甘,保有俯仰不愧的风骨。王文的结尾,掷地作金石声:“诗,多半是‘无可如何之遇’中生长出来,是不敢言,不忍言,不能已于言,可以称为最后的语言。所以古人认定(其实是希望)‘诗心通天’,因为‘天’是人的最后呼求。律诗的框架很适合这最后语言的栖息,看来规规矩矩,听来曲曲折折,想一想模模糊糊,只有天知道。我们强为解说,权充知音,聊慰诗魂于九泉。”
纽约友人张宗子,这位以学问和思考见长的海外散文名家,尽管才四十多岁,和王鼎钧相隔一代半,但精研中国诗歌史,他把程坚甫放到诗的长河中去作考察,在给我的信中说:“程坚甫的诗绝好,有点像聂绀弩广受称誉的‘散宜生诗’,但我觉得锤炼得比聂绀弩更精纯。二十世纪人中,凡旧体诗诗名盛传的,其实多不好,有学问,没诗才。郁达夫这一类,不专攻旧诗,偶尔为之,反而可喜。程坚甫是真正古典意义上的诗人,所谓以诗为生命者,既有功底,又具诗才。文中所引,都是晚年之作,看得出来,没有多年磨炼,写不出来。他学杜甫学得到家,鼎公所说的‘顿挫’,正是典型的老杜句法。他由老杜入,却不从宋诗出,非常难得。学杜的,最怕一路滑到江西派不好的那一面,从此万劫不复。清末同光诗人,虽有意矫正,还是出不来,给人的印象是似大而小。我想程的性情也和老杜相似,他和陆游反倒距离远。不过学技法,陆游是个好老师。陆游的度比较正。至于黄仲则,我觉得程先生比黄更有深度,黄贫困一辈子,很懦弱,虽然也傲,归根结底太伤感。当然,黄死时才三十五岁,不成熟。程得高寿,世事都看透了。”
时人读程坚甫诗,也许感到它的反映面狭窄,无法看到多少时代的痕迹。陈中美先生在编撰《洗布山诗存》之初,也有这样的遗憾,后来改变了看法。对此,程坚甫也有交代:“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所以他故意隐去日期,模糊背景,以防堕入文网。不过,也许是诗人一时大意,也许是斗胆留下雪泥鸿爪,若干诗章还是让人一窥当年实景。巧合的是,以下题为《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咏之》的绝句,为我当红卫兵的1967年亲眼所见:
“古今偏有姓名符,一个诗人一俗夫。暴虎不殊由也勇,老拳挥击莫糊涂。”
那是台山一中学生的造反组织“红台野”,在“揪军内一小撮”高潮中贴在台城的闹市中的,三十八年后印象尚在,这一口号写在旧报纸上,每一张一个斗大的字,字体张牙舞爪,毛躁蹩脚,一定叫六十八岁的书法家程坚甫看了直摇头。“红台野”的司令是我的同班同学陈某,他在“文革”狂潮中走偏锋,是极“左”里的极“左”,炮打县武装部部长刘长卿的口号,是他为了呼应广州中学红卫兵中最过激的“红司”“打倒广东谭震林”运动而炮制的,果然在小小县城引起轰动。程坚甫这一首,巧妙地运用艰深的典故(“暴虎”和“由也勇”),以深沉的曲笔嘲弄荒唐的世象。如今细细体味,更觉到复沓曲折的诗句,透出的是诗人的深沉义愤:你们不是要打倒俗夫刘长卿吗?好啊,红卫兵赤手空拳和老虎斗,和子由一般勇敢啊,我这老头子当然要看准他,挥出老拳啰——反正他是一介武夫,不是写出千古名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古人。
写到这里,我随手拿起最近出版的《台山文学报》,在纪念程坚甫专号上,有一张老诗人和惠群母女1985年在台城南湖畔拍的照片,他那年八十六岁,面庞瘦削,双颊因缺牙而瘪下,是典型的马脸。头发全白,有如皑皑的雪,白衬衣和深色西裤,一似斯文的教书先生。衣领旁的肩头微耸,骨架嶙峋隐约可见。叫人想起李贺的咏马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忽发奇想:我在台城求学加上工作,前后待了十年多,也许,在“牛屎巷”的大字报棚前,在革新路熙熙攘攘的“趁墟”人群中,在“湖心舫”的茶客里,在柳条轻轻拂扫通济河水面的二月,在紫荆花落满双亭桥下湖面的夏午,可能遇到过这位清癯的老人,他戴着笠帽,穿着俗称“唐衫”的褂子,赤脚或者穿着“皮底”(用废轮胎做的简易鞋子),若有所思地走着,口里喃喃,那是在推敲或者哼吟新成的律诗。
在“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的年岁,诗人枯槁灰暗的生途上,竟出现彩虹般的奇迹——和同村知青惠群结下了生死不渝的情谊。那年,他七十五岁,惠群二十四岁。惠群向我忆述他和老诗人结交的经过,声音微颤:
“该是1974年的秋天吧?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刚从别公社迁出,在条件稍好的洗布山落下户口,为了向生产队上交家肥,在塘基上第一次看到称肥员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七十九开外,一头银发,身架瘦削,但腰板笔直,穿的虽是普通的文化衫,褐色塑料鞋还破了好几处。风吹来,因过分松阔而飘得特别活泼的衣角,难以言传的耿介和文雅,教我肯定,他不是老粗,是有来历的高人。称罢屎尿,他一手提着大秤,一手拿秤砣和登记簿,脚步风快走进巷子,我扑哧笑了:他不就是现成的姜子牙吗?从渭水畔回家……。过了几天,傍晚时分我从织篮厂下班,又去交肥。找上称肥员的家,老两口正在吃晚饭,老人看我手拿扁担,一脸的不耐烦,只好放下筷子,提秤随我到禾堂去。我来得不是时候,他心里有气,说话有点冲。我的嘴也不饶人,顶撞了他。老人摇摇头,很快服软,问我哪来的,叫什么名字。‘惠众济群,好名字哩。’老人说。我瞄了瞄他手里的登记簿,哇,一页一页尽是蝇头小楷,笔画端整,字体俊秀,我敢说这是天下最典雅的屎尿数字。”从此,惠群和老人成为知心朋友,直到老两口相继去世,她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两老的衣服由惠群包下,要么惠群自己要么惠群的母亲当裁缝。
惠群和我,同是一中校友,我念完高三,留校参加“文革”时,她上完初三。在造反的年代,这个梳一对辫子的清纯女孩,加入校内最狂热的组织“红台野”,不是骨干,只是跟着起哄,参加游行和撒传单小喽啰(我这次见面时,忘了问她,贴“打倒刘长卿”这条大标语时,她有没有在旁提糨糊桶)。戴红袖章时头脑极单纯的疯丫头,到被程坚甫认为义女时,已在乡村熬了好几年,南国的骄阳严霜以及人世坎坷,使她成熟而忧郁,使她对灵性的生活充满渴望。吟咏“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兽语林间”的老诗人,十分喜欢惠群为人的诚恳与品格的高雅,先是受她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收她为学生。在教作诗的过程中,无儿无女的老诗人渐渐投入感情,把她当作骨肉——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密的灵魂伴侣,诗途的肝胆之交。
惠群对我说:“我常常去他家,每次的‘手信’都是九毛多一斤的‘一枝花’牌饼的,老人为了款待我,也预先做了准备,多半是香蕉。如果我好几天不去,他家里的香蕉变得烂熟,还舍不得吃。我到如今每次吃香蕉,都尝到当年的酸味,很难下咽。老人教我作诗,还留我吃饭,平日都是一碟蒸咸虾,我带了鱼肉去,便是大节日。我一直把他当老师,有一次,我用单车载他进城,去拜访台山最具名望的一中老语文教师周尔杰先生,他一手拿拐杖,一手握着车杠,一路摇摇晃晃,没摔下来,真是走运。他和周先生见面,介绍我时说:‘我的义女惠群。’我这才明白我们的关系。”忆起一老一少的相依相携,老诗人的邻居至今还抑不住羡慕和激动:“那时节,不管刮风下雨,三公都站在巷口,等候阿群,看到阿群从不远处的芭蕉林后出现,他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迈步往家赶,备好茶水,搬好凳子,让阿群进门,就能谈诗。”
事隔三十多年,已过半百的惠群说到三公,不由自主地噙着泪。那段清贫岁月,天天靠种菜和编织草篮来赚可怜的工分,无书可读,灵魂无处栖息,精神无从寄托,在憋闷欲死,绝望之极的青春年华,一位忠厚,博学,耐心的老人,把她引进诗的国度——千年国粹的渊薮,人文精神的巅峰。“更无王翰愿为邻,老少情投自有因:可语诗词惟此女,能称风雅又何人?嗟予未识儿孙乐;看尔奚殊骨肉亲!闻说高飞犹有待,纵然失意莫伤神。”这是老诗人和惠群交往之初送给后者的律诗,身世之感,父女之情,为师的期冀,朋友的同心相应,都融合在里面。1979年暮春一个黄昏,老人和“男人肝胆女儿身”的惠群“坐谈甚欢”,回到家马上写下绝句:“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两人以“糖果”为赌注,赌什么呢?老的背老杜律诗中的颔联,要少的念出颈联,背不出要受罚?抑或少的打开《剑南诗稿》,念一个题目,请时常告诫作诗“不能言外无寄托”的老师,谈谈这一首忧愤之作的意境,谈不出得认罚?不,是老人出一个自度的灯谜:“伊人去也,一日分离,如隔三秋,两泪盈盈,并作一处流。”繁复的字谜,却被聪慧的女弟子一下子猜中:“群”字,老师呵呵大笑,弟子得意地拍手嚷道:“该罚该罚。”是如此迷人的刑罚——弟子剥掉椰子糖的玻璃纸,让老人放进牙齿没剩几颗的嘴巴,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用胆汁浸泡的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三公平时,口齿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糟,可是,他念旧体诗,那个流利灵光!一气呵成,《新婚别》《丽人行》《秋兴八首》,从头到尾,用保存唐音八声的台山话曼声吟哦,没错过一字,没打半个疙瘩,活脱两个人,你说奇不奇!”惠群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惠群一直珍藏着义父的诗稿,起先,都写在零零碎碎的纸头上,要么是包生切烟丝的纸,一尺见方,皱巴巴的,冒着辣得呛人的烟味。要么是两三个指头宽的卷烟纸,到后来,惠群进了城里的工艺厂,当上描画花瓶的师傅,能弄到包装纸送去,当老师的才有了正经稿纸。程坚甫的书法甚有根基,诗作以灵动飘逸的小楷抄下来,每回和惠群见面,都会送上几张,是教材,也是纪念品。
如今,惠群早已是下岗工,回忆学诗的经历时说,刻骨铭心的,倒不是老师传授的路数,什么音律、对仗、八病,拗体,赋比兴,什么形神兼备,兴观群怨,温柔醇厚,而是老人所投入的感情。他在行将就木的余年,热情的最后燃烧,对人间的全部希望,对诗的毕生不渝的坚持,都倾注进这段非关爱情却胜于爱情的骨肉之爱,师生之谊中。惠群在程坚甫夫妻的晚年生活中,无论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是看病抓药,都占据极重要的位置。惠群把照顾老人,当作义不容辞的天职,她说,不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在青春岁月,领我走过艰难,彷徨与幻灭的心灵救星?听听老人披肝沥胆的嘱咐吧——
“人生十九不如意,且暂低头织草篮。”
“老夫姑缓须臾死,看尔鸡群飞出来!”
程坚甫的老妻何莲花,1983年七夕去世。至此,老诗人不但失去终生患难与共的伴侣,也失去了经济支柱——“三婆”在台城当保姆,当医院陪人的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何莲花是中山人,随夫住在洗布山这么多年,老家的口音改不了,见到乡亲总羞怯怯的,说话不敢高声。惠群眼里的“三婆”,“永远像个做错事的小女生”,谁见了都不能不怜惜几分。失去老伴,这打击是摧毁性的,老人一直没流过眼泪。惠群明白他的灵魂已经随苦命女人而去,肉身的麻木,看他整日呆滞的眼神就知道。惠群忧心如焚,对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老人摇摇头,沉默着。流泪,原来是大福气。随后,程坚甫的耳聋症益发严重。1985年,孤苦老人的生日到了,惠群买了一个蛋糕送去,老人如梦初醒,欣喜万分,捧着这罕见的礼物,泪眼婆娑,手一抖,蛋糕摔在地上。
1987年冬天,老人倒在村口起不来,一个人骑自行车撞倒了他,却逃跑了。他缠绵病榻一个多月,终于撒手。“给车撞死”是老人生前带黑色幽默的设计,不幸而言中了。惠群在村人所举行的丧礼中,按照乡间老例,把老人当作父亲,披麻戴孝,排在出殡队伍的前头,萧瑟秋风吹着惠群头上的孝巾。山河寂寞,溪水长流。
2005年11月初,陈中美先生、惠群和我,在程坚甫的侄子带领下,祭扫程坚甫夫妻之墓后,归途上找到程坚甫从前的对门邻居——阿娇姐。惠群和阿娇姐是熟人,这回见面,惠群送了一期以整版纪念程坚甫的《台山文学报》给她,她更加热情,主动和我们谈起“三公”:
“我1958年从台城嫁到洗布山,我原来是正牌吃国家粮的,父母贪图夫家有几条美国路,硬逼我嫁到乡下。过了门,生下四个儿女,养大成人,一辈子平平淡淡。”我端详着这位自称今年七十一岁的妇人,矮个子,身板粗壮,半世纪的农活和家务,把城市娇女子改造成本色的村妇,一如改造文弱书生程坚甫。穿开士米做的、半中半西的灰色窄腰套装,益发增加了土气,颇像乡镇干部,这也叫她获得自信,因此滔滔不绝。她一个劲地感谢惠群给她送报纸,“我又能看到三公的东西了,真好,今晚好好读!”那份书呆子才有的陶醉,尽管不伦不类,客套多于真诚,但着实感动了我。
“那些年,三公还不认识惠群,常常和我聊天。夏天夜晚,我们在塘基纳凉,三公给我讲‘古仔’,什么‘鬼才伦文叙三戏柳先开’,什么‘聊斋’,什么‘卓文君’,说话不利落,但真过瘾,我听出了‘耳油’。我老公偏讨厌这个,一看见三公对我说诗谈文,便低声骂‘读坏诗书穿烂鞋’,活该穷死。我气不顺,回到家开骂,他说不过我,动手打。这些我从来没敢对三公说,怕他伤心,以后我没‘古仔’听。”
阿娇姐侃侃说着,她不懂诗,却透彻地了解做了半个世纪邻居的穷苦人的生平遭际,她诉说何莲花怎样勤劳,诉说程家的日常饭菜,是没油的蒸咸虾,炒细盐,和菜园摘来的青菜,荒年的稀粥和番薯;诉说老派的贫贱夫妻,爱意从来不形著言辞而以生命相许的诸般细节(自然,她不知道程坚甫的诗《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毡。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她说,数九寒冬,她到井头打水,看到程坚甫戴一条把头和大半张脸包裹起来的破围巾,穿露出白絮的棉袄,腰扎一条布带,一手拿小铁铲,一手拿粪箕,过一小会,便停下步子,在嘶吼的北风里,抖索着手,用围巾抹去老是滴不完的清涕。后来她给他送上一副手织的毛线手套(她自然不知道,诗人为此写出被精研历代诸家诗词的陈中美先生誉为“千古所无”“可敬可爱”的拾粪诗——《拾遗寄朗轩》:“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箕相随尚有豚。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拾遗”的两种方式,被动的“守株待兔”和主动的“跟随猪后”,神气活现地化为典雅的诗句)。
她说,程坚甫两口子在家里养鸡,却难得吃上肉,养大了便拿到市集上卖出,好去买定量配给的大米和油糖等副食品。太太眼睛不好,容易受人骗,只好由程坚甫出马。高瘦的老人,在市廛上专卖鸡鸭的市集,拘谨地蹲着,等候顾客。顺利成交倒也罢了,有时卖不掉,灰溜溜地提着鸡笼回家,等候的是太太的白眼和埋怨。有一次出卖一窝小鸡,顾客只想买挑出来的几只,他不忍拆散一家子,不肯卖。说到这里,阿娇姐拍拍大腿,哈哈笑起来:“怪不得三婆常常骂他傻!”(她不知道,诗人为这群小鸡写了诗:“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
她说,她过门不久,就和程坚甫夫妻结伴,到离家几十里的水蛇坑去打柴。年轻人把柴草挑下山,用单车运回,他们没有单车,靠双脚走完全程,两个人轮着挑一担。老书生和个头像侏儒的妻子,是怎样不幸的搭档?柴打下,到了墟期便挑进城去卖。“知道乡间有个笑话吗——一个媒人到一女子家替一男子说亲:他的职业可好哩,卖布兼卖肉。女子以为他是大商家,后来一查,原来是樵夫。进山打柴,荆棘划破衣服,不是卖布吗?给莨草啊篱竹呀割得一身伤痕,不是卖肉吗?启明星在半空,鸡没叫就出门,几十里路,回来时肩上压一担柴草,去一回‘死翻生’一回。我那时才三十出头,都吃不消,难为三公三婆哟!”(她不知道,当年年近六十岁的打柴汉,写出《戏赠柴镰》:“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那天,拜祭罢程坚甫夫妻的墓,我们站在山头远眺,东面不远处,一个山包被剖开两半,几辆卡车在搬远黄泥,往深坑里倒。坡上,一排房子已具规模。惠群说这是一所中学的校舍,为扩大招生而建的。更远处,青山如黛,高速公路如蟒蛇,游走在岚气掩映处。这就是我的家乡,诗人的长眠之地。
陈中美先生背着手在山顶徘徊,沉吟良久,指着脚下一处较平坦的黄土地面,对我和惠群说:“不管以后怎么样,一言为定,墓迁到这里来,墓碑正面,刻上‘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与夫人之墓’。”我们热烈响应,三人商定,碑石力求高大,朝东而立,遥对故乡名山——三台山。程坚甫的侄子仲平当场爽快地拍了胸口。对此,陈中美先生特别感到欣慰,早在1997年,他已计划把程坚甫夫妻的墓,迁到本邑的新名胜“石窟诗林”去,与镌刻着程坚甫不朽诗作的山石长相伴,可惜程家的后人嫌路远且崎岖,不予配合,才选上这个周折多多的地方。
下山时,远看东面,灰色的天幕下,铲泥车的巨铲铲下泥土,倒进车箱。我没来由地想起程坚甫八十四岁生辰的感赋词:“游戏红尘,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叹南辕北辙,聪明自误;何可及也,岁不吾延。湖海归来,山林老卧,回首前情渺若烟。拼投笔,向秋风打稻,春雨犁田……”不晓得是悲凉还是欣慰,泪水啪地滴在草上。

责编:郑小琼

附:

程坚甫诗七十首
诗/程坚甫 评注/陈中美

岳武穆(七律)

几时还我好河山?顾此头颅莫等闲!

二圣誓迎湔耻辱,十年转战历危艰。

偏安有意和戎去,奏凯无歌奉诏还。

竟使西湖驴背客,雄心消尽酒杯间!

注:1.这是抗日战争初期作者近四十岁时的作品。2.二圣,称宋朝两个被金兵掳去的皇帝,即徽宗、钦宗。3.湔,音煎,意为洗雪。4.驴背客,指与岳飞同列的大将韩世忠。岳飞被杀,他曾指责秦桧:“莫须有,何以服天下!”后来和议定,他闲居,常骑驴游西湖,饮酒消愁。5.尾联,因悼念岳飞而怀念敢于为岳飞鸣不平的韩世忠,意在惋惜英雄无用武之地;以此作结,甚佳!

台城再度沦陷纪实(五古)

三三痛未定,倭兽再来寇。

初开据浔城,倏又占海口。

抗战未三日,台城旋失守。

曾不旋踵间,枪声响左右。

倭兽肆残暴,杀戮无良莠。

自忘蝼蚁贱,随众仓惶走。

岂不惜青氈,亦多珍敝帚。

狼狈复狼狈,直类丧家狗。

望门暂投止,昏夜寻戚旧。

牵茨藉地眠,好梦觅何有?

农家屋湫隘,未容显身手。

小儿溺于旁,巨牛喘其后。

岂敢嫌芜秽,视同安乐薮。

抚心窃自念,逆来当顺受。

天幸未绝人,乱离或不久。

果然十日间,兽蹄不停逗。

消息乍传闻,如饮香醇酒。

又如患沉疴,乍获神针灸。

怡然归故里,荆妻竚门首。

门前不改风,山川依旧秀。

何时天厌乱,殪彼跳梁丑?

共作太平人,击壤歌畎亩。

注:1.当年战乱(台山俗话叫“走日本”)的艰苦情况,在此诗可见一二。2.三三,1941年3月3日,台山县城第一次沦陷日;同年9月22日,台城再次沦陷。这时作者四十二岁。3.殪,音一,死也。4.竚,同伫,久立也。

惆怅词(七律)

三生未了是情痴,心畔闲愁渐上眉。

地老天荒犹有恨,月圆花好又何时?

珠将解赠休还泪,叶倘通媒易得诗。

今夜料应眠不得,怪他残漏故迟迟!

注:1.“珠将解赠”句,意出古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2.“叶倘通媒”句,用唐宫女“红叶题诗”巧结良缘的故事。

断肠词(七律)

四十年间堕劫尘,难将后果问前因。

无多涕泗酬亡者,留得形骸作恨人。

胶不续肠拚尽断,珠经离掌倍堪珍。

破藤箱子遗衣在,偶一回看一怆神!

注:惆怅词、懊恼词和断肠词,是程坚甫的早期爱情诗。从“四十年间堕劫尘”句,可知最后一首是作者1939年四十岁时的感旧之作。这段从恋爱到恋人死亡的过程,当始于他三十多岁与中山县石歧何莲花结婚之前,终于与何女结婚之后;当时他在广州。

赠汤褒公(七律)

西园佳处象田家,偷得些闲坐吃茶。

笑我劳形真似草,怜君妙舌欲翻花。

姓名未说先惊座,诗句能奇便掩瑕。

天恐三台风雅绝,却容吾辈学涂鸦。

注:1.西园,在台城市政府大院西侧,是台山著名古园林,今已毁,改为酒店。2.三台,台山的别称,因县城北有三台山之故。

客归乡居(七律)

千里轻舟载石归,青云敢恨历阶微?

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

落叶九秋人共悴,绕枝三匝鹊奚依?

自怜卒岁无完褐,何况黄金带十围!

注:1.这是作者五十岁时自潮州罢法院秘书职还乡务农初期的作品,作于1949年秋。2.首句,用唐白居易故事——白诗《洛下卜居》云:“三年典斯郡,所得非金帛;天竺石两片,华亭鹤一只。”3.“妇面如霜笑更稀”句,少有的好!

自嘲(七律)

漫天阴雨酿新寒,半叟依然褐不完。

往事如烟难摭拾,余生似竹尚平安。

偶成诗画惭摩诘,倘着袈裟是懒残。

皮相俗流应笑我,学农仍未脱儒酸。

注:1.半叟,程坚甫别号。2.摭,音只,意为取。3.摩诘,唐诗画家王维的字。4.懒残,唐衡岳寺执事僧,性懒而食残,故名。

赠内人(七律)

柴门不闭北风寒,桶可容身可暂安。

嗟尔何尝贪逸乐;遇人不免感艰难。

樵苏仆仆穿晨径,藜藿粗粗了晚餐。

镜匣无颜膏沐少,管教蓬首似鸠盘!

注:桶可容身,用古代一贫士的故事——客人来了,衣不蔽体的妻子就躲进木桶内。

林翁牧牛(七律二首)

桃林花落又逢秋,近水遥山眼底收。

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

黄泥坂上无游屐,红蓼滩前有系舟。

田野何如城市好?试将此语问巢由。

饮水何论上下流,西风黄叶晚飕飕。

迩来瑟缩应如蝟,便借琴弹莫对牛!

残齿料随呼喝尽,一绳长系梦魂忧。

高低归踏斜阳路,谁念翁衰腰脚浮?

注:1.这是一组反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反右之后社会现实的诗。2.巢由,是古隐士巢父、许由的简称。

岁暮寄怀(七律二首)

年来无复慕金台,未必燕昭爱散材!

千里烟尘归老圃,一冬愁绪属寒梅。

心机密密将诗织,眉锁重重借酒开。

早晚未妨鸦雀噪,凭他催唤好春回。

便填沟壑亦何伤,莫向黄昏叹夕阳!

品茗渐于杯有味,吟梅终觉句难香。

宵来梦短因年老,冬至农闲觉日长。

戒口未能删绮语,琅琅对客读西厢。

注:1.燕昭:古燕国昭王,曾筑黄金台求贤。2.“心机”联,新且工,极佳!3.西厢:指歌颂爱情的《西厢记》

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选其四)

半世家贫累老妻,父书徒读愧修齐!

忘机友欲盟鸥鹭;争食吾宁与鹜鸡?

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

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

注:1.这是1959年暮冬的作品。这时“大跃进”失败,出现大饥荒,田园萧条,市场萧条。2.尾联,正是当时社会的写照。

背山面水野人居,黄叶飘残竹木疏。

策杖寻梅村以外,脱衣换酒岁之余。

食贫有粥宁希肉,忆友无诗不寄书。

留得寒畦三五亩,岂宜赪尾叹鲂鱼?

注:1.“策杖”联,用文句为诗句,属对工整而自然,甚佳。2.赪尾,是浅红色尾巴,因鱼劳则尾赤,以比人民之困;赪,音惩。3.?鲂鱼:即鳊鱼;鲂,音房。

暮年身世百无聊,俯仰微吟寄慨遥。

瓦釜雷鸣佣复羡,酒帘风软喜相招。

一蓑细雨朝巡陇,半里斜阳晚过桥。

抱瓮去来瓜又熟,江湖回首梦痕消。

注:1.虽说“微吟寄慨遥”,实际寄托的感慨并不遥远,就在下句:“瓦釜雷鸣佣复羡”。2.“一蓑”联,写出菜农从早到晚的劳作,甚佳!

才了农忙冬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

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

饯腊讵嫌村酒薄,赠诗犹爱野花红。

山妻老去寒衣少,有桶犹堪避冽风。

注:首联说饥不择食,尾联道妻老身寒,但“蒸藜煨芋味无穷”句和颔联的今昔感慨语气,显得作者安贫乐诗,思想并不消沉。1959年开始的三年大饥荒,诗人在诗中反映当时民生的艰难,不单是他个人的感叹。故这组诗,是涉及社会现实而充分表现他七律才华的杰作,值得重视。

晚望村南遥山感吟(七律)

雨余云散见遥峰,抹翠如妆晚尚浓。

此日供人舒望眼,当年劳我插行踪。

寒溪有影留残月,怪石无言对古松。

寄语山中麋鹿友;樵夫别后已龙钟。

戏赠柴镰(七律)

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

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

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

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注:以上两首,是难得的樵夫诗!作者曾经采柴维生,故有如此杰作。

夜雨感吟(七律)

窗外芭蕉叶欲残,挑灯听雨夜漫漫。

万重愁绪肠千结,六十年华指一弹。

肯向参苓求缓死?尚劳朋旧劝加餐。

人间风雨消磨尽,剩有吟诗兴未阑。

函请云超兄惠寄食物附诗一首(五律)

罄竹情难尽,书成附短章。

一寒如范叔,十索学丁娘。

贫贱难言守,惠廉俱恐伤。

他时应有梦,菜圃践牛羊!

注:1.这是写给曾经接济过自己的好友的诗,故有“十索”之语。2.范叔:是战国魏人范睢;此语出自他的旧仇人之口:“范叔一寒至此哉!”3.末句,出自民国马君武诗:“弟墓无碑碣,践踏恐牛羊!”当时作者正种菜维生,故这样说。4.在大饥荒中,台山侨乡赖海外亲友汇款托香港同胞转寄食物度过难关者甚众,从此诗可见一斑。

不磷室诗存题词(七言古体诗)

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

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

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

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

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

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

吾诗实病语颓唐,有人误为学两当。

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

晚年渐渐变初作,更欲洗华归诸朴。

惟其阅历世情深,不能言外无寄托。

迩来老兴正淋漓,一卷编成聊自乐。

不求寿世藏名山,未甘尘埋置高阁。

有客前来笑老叟:“由来藏拙胜献丑。

论语如今烧作薪,尔独何为珍敝帚?”

吾闻客语愧于心,一时颜汗如悬霤。

须臾忽复动灵机,笑谓:“客言太拘囿!

各言尔志何伤乎?此语出自圣人口。

何况三台风雅要扶持,耆宿凋零待继后。

江天寥廓无吟声,毋乃山川失其秀!”

客闻遽起出门行,意则怪吾强支撑。

呜呼,舍己从众病未能!

  庚子上巳前一日不磷室主自题

注:1.庚子:1960年。2.上巳:阴历三月三日。3.少陵,指唐诗人杜甫,曾自称“少陵野老”。4.陆剑南:宋人陆游,其诗集名《剑南诗稿》。5.两当:清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的简称。6.霤:音读“留”的仄声,意为屋檐的流水。

早秋有寄(七律)

谁谓歧途多易迷?飞鸿踪迹遍东西。

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双脚泥。

信是灌畦难学圃,何妨徙宅亦忘妻!

早秋已用伤摇落,杨柳依然绿满堤。

注:此诗的颔联(第三四句)工整流利,很好;读来更有幽默感

侄女自阳春宁家感慨之余率成一律

长途殊苦汝奔波,衰落其如家运何!

且喜门庭犹可认,须知骨肉已无多!

天乎虽大心还狭,叔也无成发已皤。

比似春来梁上燕,不能忘是旧巢窝。

注:1.皤:音婆,老人白发也。2.末句,将归宁的侄女比作归燕不忘旧窝,适当!

茗后偶成(七律)

嗜茗谁云老不宜?一杯在手易成诗。

虚惊巢覆无完卵,恰好茶名有寿眉。

市井寄踪毋亦俗,文章写意岂求知?

浮生渐与世情淡,不即何妨更不离!

看花(七律)

随处春光总可怜,绿杨留客意缠绵。

爱丛叶底窥蝴蝶,厌向风前听杜鹃。

感旧已无新涕泪,看花还有旧姻缘。

浮生好景难多得,寄语羲和缓着鞭!

注:黄仲则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今易其快而反其意。

嗜吟自嘲(七律)

写尽桃花几叠笺?春来诗思更缠绵。

艳香昔慕王疑雨,通俗今师白乐天。

红粉怜才成隔世,金丹换骨又何年?

吟髭多为推敲断,秋夜灯前与枕边。

注:1.王疑雨:明诗人王次回,诗多艳词,有《疑雨集》。2.白乐天:唐诗人白居易,字乐天,诗通俗易懂。

白头有感(七律)

暮阴抱瓮力难胜,虱处农村最下层。

黄脸不嫌操臼妇,白头犹守读书灯。

敢将吟咏追耆宿,未免饥寒累友朋。

半世驰驱了无益,空令镜里鬓丝增。

哀阿凤(五律二首,并序)

邻女阿凤,年垂老矣。及笄时嫁同邑横湖乡。夫固螟蛉子,婚后未满一月即遁去。凤独居二十余年,复买一螟蛉为子,长成娶妇,且抱孙矣。近日因不堪其媳虐待,随一军属北去为佣。见而哀之,因纪以诗。

老去为人役,含饴愿已违。

一肩行李重,双鬓乱蓬飞。

栖凤惟求稳,啼鹃莫劝归!

平安犹贶我,相顾共沾衣。

千里途程远,江山景物殊:

晓风坪石站,暮雨洞庭湖。

折节怜腰弱,调羹怕手粗。

不知残夜梦,还到故乡无?

注:1.第一首中间两联和第二首上半甚佳。坪石站在粤北边境,洞庭湖在湖南省北边,火车从南到北经过整个湖南省,约五百公里,当时需要整个白天。2.贶,音况,意为赠。

春日写意(五律)

东风良不恶,吹绿到蓬茅。

老讳言春恨,贫将绝旧交。

山围城似斗,树绕宅如巢。

早识文章贱,无心赋解嘲。

早春寄怀(七律)

桃符换映几人家,满眼芳菲竞岁华。

正好炰羔陪柏酒,未妨偕鹤守梅花。

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

六十七年林下叟,诗情犹在尽堪夸。

注:1.桃符:迎春对联。2.炰羔:音庖高;炰意近炮,羔是小羊。3.“廿年”联工整,且幽默好笑!

忆亡兄(七律)

宿草荒烟掩墓门,可堪回首望平原!

他生或作联花萼,当日曾同咬菜根。

名并高山犹可仰,诗求零稿已无存。

宵来一副辛酸泪,洒落绳床被不温。

注:1.作者胞兄名仰可,今《台山近百年诗选》有他的诗“一题四首”,其中有句道:“颠沛终难礼自持,半为商贾半书痴。”2.“作联花萼”:再做兄弟;此联用“同咬菜根”对“作联花萼”,说明诗人不忌用俗语,与腐儒不同,可敬可爱!3.尾联,泪落到被不温,辛酸极了!因泪眼成双,故曰“一副”。

偶成寄熙甫翁(七律)

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

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

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

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

注:1.此诗作于1967年春。2.陈抟:宋代人,隐居华山;抟,音团。3.庾信:南北朝人,有名作《哀江南赋》。4.尾联,说生活如常,意在报平安。

寄怀(七律二首)

桑榆暮矣复何求?与世将如风马牛。

惊梦恰嫌今夜雨,畏寒犹似去年秋。

誊诗有稿存箱底,买酒无钱挂杖头。

几日入城心意懒,闲寻野渡看横舟。

村前小立独扶筇,临水登山意已慵。

风急欲催帆影转,日斜未减市声浓。

向阳好学葵遮足,应世难言竹在胸。

满眼布衣耕陇首,人间久矣卧无龙!

注:《寄怀》第一首寄托的心思在头尾二联,是说人老无多求,与世犹如风马牛不相及,懒入城看大字报,只好走到渡口看船了。第二首寄托的心思在于后半,是说在动乱中很难说有成竹在胸,要学葵叶遮足那样保护自己;因而看到耕作中的满田农民就感叹:人间很久没有像卧龙诸葛亮那样的隐士了!

半夜遣怀(七律)

浮云尽日暗长空,不见南来海上鸿。

飞洒有窗关宿雨,呼啸无笔绘狂风。

即今影卧孤灯下,何异身投逆旅中!

我比三闾更多事,夜深呵壁问苍穹。

注:1.从首联上半可见,这是中断侨信的感事诗,这时狂风呼啸,诗人孤立无援。2.三闾:指曾任三闾大夫的屈原,他有诗曰《天问》。

有感(七律)

世情非幻亦非真,判断全凭观察人。

漫说落花无结果,谁知夺主有喧宾?

清高反是求名易,饱饫应嫌请宴频。

为问恒河沙几许?不妨韫椟视如珍!

注:1.饱饫:食得饱饱的;饫,音淤。2.韫椟:音温独,意为收藏。

晚步芳园感赋(七律)

最是荒园寓目难,依稀独见竹平安。

指天毕竟椒非辣,铺地曾无锦可观。

莫将胶粘西日落,偶来杖倚北风寒。

呕诗岂有惊人句,且博情怀暂一宽!

初冬有怀云超(七律)

早向江湖扑一空,晚收犹祝砚田丰。

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

七十光阴如过客,两般风雅属山翁。

故人遥在天之末,未必无缄可寄鸿?

注:1.扑一空:巧用现代词语“扑空”。2.“已邀俗眼无多白”句意含蓄,是说久遭人白眼的作者——旧官吏,老到七十时,已较少人歧视了。3.“两般风雅”为何?当是吟诗与饮茶。

七十寄怀(七律)

林泉卧久已成翁,策杖游春意已慵。

索解最嫌人问字,逃名偏有客寻踪。

漫云七十从心欲,未免三分带病容。

伯道无儿还有寿,相逢休更祝华封!

注:1.这是1969年10月20日的作品。2.“漫云”联,工整流动,又有幽默感,甚好!3.伯道:是晋人邓攸的字;他有义行而无子,时人为之语曰:“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作者亦无子,故云。4.祝华封:事出古代华封人祝帝尧曰:“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子!”是谓“华封三祝”。

新妇吟(七绝)

步出璇闺心胆寒,承颜怕失老姑欢。

可怜西蜀蚕丛地,未若人间妇道难!

注:1.璇闺:闺房的美称。2.老姑:家婆。3.拿蜀道之难行,比妇道之难行,妙!且此诗非独指新妇之道难行,也写及一切新上任的卑辈之道难行。

感旧断肠词(五律)

风吹衣带断,游子薄言归。

行役身徒苦,娱亲愿已违。

无方回老病,何计报春晖?

凄绝当年月,还来照素帏!

注:1.诗人老矣,回忆远游归家丧母之情,尚如此沉痛。全诗完美,可以编入中学教科书!它连同上面的《春日写意》《哀阿凤》《送侄女归阳春》,说明程坚甫写的“五律”的质量,并不亚于他多写的“七律”。2.薄:古发语词,出自《诗经》“薄言采之”。

无聊中戏成一律(七律)

愿同山水结芳邻,清福能消亦夙因。

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

食无兼味那云饱?诗有微名未当真。

但得一壶春茗在,世间犹有葛天民。

注:1.戏成的中间两联,富有情趣。2.葛天民:传说中古帝葛天氏治下的自由民。

春宵听雨感(七律)

看花卧酒已无心,诗恐非时亦少吟。

自向长宵寻短梦,谁云一刻值千金?

山林兴味随年减,朋友音书付水沉。

健饭未能眠尚稳,静听帘外雨愔愔。

寄闲情(七律)

问年已过七旬关,诗债累累尚待还。

敢谓臣心常似水,不忘友约是看山。

居邻药肆羞言病,老在农村许放闲。

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鸟语林间!

注:居邻药肆羞言病:因贫穷无钱买药之故。

春日寄怀(七律)

山翁闲自检生平,大似猖狂阮步兵。

百醉不嫌村酒味,一贫方识世人情。

有家真悔归来晚,无子便宜负担轻。

老卧山林应自足,春愁虽迫未成城。

注:1.阮步兵:三国时魏国诗人阮籍,嗜酒,放荡不羁,官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2.“无子便宜负担轻”句,切实、通俗而无“无后为大”的腐儒气,真似阮步兵!

春日有感(七律)

世味年来已遍尝,偶然呕出变文章。

鬓丝将秃难藏老,袜线为才恨不长。

咄咄人谁识殷浩?期期我欲学周昌。

眼前正是春光好,花木何曾尽向阳!

注:1.殷浩:古人,失官后常用手向天空书写“咄咄怪事”寄愤懑。2.周昌:汉代人,口吃,每重言“期期”,作者亦口吃,故云。3.末句,是《春日有感》的感慨!

老境自述(七绝二首)

看书徒自苦双眸,未必桑榆尚可收!

且喜日长饥火动,老妻分我一馒头!

烧残桦烛写诗成,大似寒蛩泣露声。

拙亦无妨工亦好,老夫原不尚虚名。

闲吟(七律)

蛰居慵复写文章,袜线为才况不长!

逆水行船徒费力,卖花人过且偷香。

多言取辱毫无益,积愤能消心自凉。

天下苍生皆赤子,南熏何以不加强?

注:1.这首《闲吟》写的不是闲事,实在呼吁扩大改革开放政策,让所有知识分子都受益。2.蛰居,像虫一样冬眠。3.“南熏”句,语出《诗经》:“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戏赠尔杰君(七律)

脱离教席一身轻,世道艰难恃杖行。

尚有荆钗当护士,岂无酒食馔先生!

宁园泥上留鸿迹,协会场中听凤鸣。

且喜楼边多夏木,鸟声时杂读书声!

注:1.周尔杰老师,晚年不良于行,故有“世道艰难恃杖行”的双关语。2.虽说戏赠,写得却十分切实、工整,是一首很好的友好往来诗。3.荆钗:朴实的妻。4.馔:具食。5.宁园:宁城公园。6.协会:政治协商会议;当时周尔杰是县政协委员。

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

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氈。

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

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

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注:1.“磨而不磷岂非坚”句,表示自己名称“坚甫”不错。2.磷:此处读作仄声的“吝”,意为薄。

拾遗寄朗轩(七律二首)

村前村后景清幽,芳草丛中伴豕游。

亦步亦趋关得失,取劳取值适应求。

虽无盥手蔷薇蓄,未免撄怀黍稻收。

寄语行人休掩鼻,请将肥瘠看田畴!

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

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畚相随尚有豚。

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

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

注:1.拾遗者,拾取猪所遗之屎也。这是千古所无的拾粪诗!作者“逐臭求温饱”,如实地写入自己的诗,与自矜清雅的隐逸诗人不同,难得,可敬可爱!2.第一首,去首尾两联作为七绝读之,亦佳!3.豕:音矢,即猪。4.盥手蔷薇:事出柳宗元得韩愈诗,先用蔷薇露灌手然后阅读——简称“盥薇”。5.撄怀:作关心解。

迩来自觉狂甚写诗自遣(七律)

频年书剑走江湖,白发归来马亦瘏。

好梦难成休恨枕,余生有几且提壶。

酒逢佳品心先醉,诗入中年胆变粗。

海内亲朋应谅我,莫将故态笑狂奴!

注:1.瘏:音徒,病也。2.“好梦”联,工整,自然,有趣,难得!

雨天有感(七绝)

几度看花约不成,兼旬有雨竟无晴!

黑云深处天方梦,那管人间有怨声!

躬耕有感(七律)

躬耕真个悔归迟,半世羁游厌路歧。

南郭先生能食禄,西山半叟但吟诗。

不妨晨起随鸡唤,无复宵行动犬疑。

疾苦未除惟有咳,那将残喘付庸医!

注:1.南郭先生能食禄:指滥芋充数者在职受薪。2.无复宵行动犬疑:这犬,也指曾敌视旧官吏者,眼见程坚甫已变成真正的贫苦农民,而且老到七八十岁,不复生戒备心了。3.中间两联,巧妙、工整、连贯、自然成章,毫无堆砌、生硬的常见对句病态!程氏对句都能如此,这是他的特长,少人能及!

惠群见赠画梅一幅赋此贻之(七绝)

蓦地春光扑面来,嫣红历乱雪中开。

因知赠画人风格,铁骨冰心亦似梅。

注:1975年6月15日作。

写意贻惠群(七律)

更无王翰愿为邻,老少情投总有因。

可语诗词惟此女,能称风雅又何人?

嗟予未识儿孙乐,看你奚殊骨肉亲!

闻说高飞犹有待,纵然失意莫伤神!

注:王翰:唐代诗人,是名诗《凉州词》的作者。

寄闲情(五律)

八十轻轻过,吾生总有涯。

休谈身后果,且赏眼前花!

惊梦嫌歌板,忘衰理钓槎。

利名君自热,其乐在农家。

赠伍云波(七律二首,并序)

云波君自海外归来,假座湖滨楼大宴乡亲,觥筹交错,极一时之盛,加以春风风人,不衣自暖。仆与云波为数十年故交,参与盛会,喜慰莫名。赠与俚词,聊当西窗剪烛。

香满湖滨酒宴开,仁风吹我上楼来。

喜逢席上丰腴馔,且斗樽前潋滟杯。

世味饱尝狂士老,乡音无改故人回。

异乡筮得宜家室,桂馥兰芳次第栽。

音尘久矣隔芳馨,何幸飞觞共一庭!

顷刻之欢须要尽,百年如梦不难醒。

羡君大有儿孙乐,愧我徒增犬马龄!

海外亲朋若相问,西山老屋抱残经。

注:1.第一首:“世味”联绝佳!上句写自己,下句写故人,意义不凡。以上两联亦佳,只惜尾联稍弱——不接着写故人回后的风光,倒说在异乡筮得家庭兴旺,好儿好女成行。2.第二首完美,尤其是上半,作绝句读之亦佳!

春寒吟(七绝)

镇日消寒唯借火,断无暖气到贫家!

虔心更向风前说,莫去园林损一花!

注:春寒,不是指改革开放初期的寒流吗?花,是含蕾待放的文艺之花。诗人在为贫民为花说话呢! 

病足弥周未愈床上感吟(七律)

迢迢一日似三秋,跬步难行况远游!

床笫有缘留我住,丹砂无效使人愁。

临深履薄情犹在,趋热追凉念已休。

自抚于思还自笑;今吾何异老监囚!

注:1.跬:小步。2.笫:与第有别,音梓,是床席。3.于思:是胡须。4.“何异老监囚”句,通俗而且新鲜,笑出这一句,病情就轻松多了!

赠谭伯韶(七律)

廿年塞下历风沙,赢得萧萧两鬓华。

燕子归来犹有垒,杨花漂泊已无家。

孤怀硜守如金石,秀句裁成夺绮霞。

使酒呼茶聊自乐,从今耳不听胡笳。

岁暮感吟(五律)

柑橙堆市满,壬戌岁阑时。

老泪今犹昔,吟情盛转衰。

可依惟短杖,不死是残棋。

歌哭心何在?旁人恐未知!

注:1.壬戌岁阑时,是1982年尾。2.歌苦心何在?在于如愿归老故山,作诗当歌;在于有诗无子又无钱,不能印行传世,恐人诗俱绝而哭乎?

八四弧辰感赋(沁园春)

游戏红尘,

放浪形骸,

八十四年。

叹南辕北辙,

聪明自误;

嗟何及也,

岁不吾延。

湖海归来,

山林老卧,

回首前情渺若烟。

拚投笔,

向秋风打稻,

春雨犁田。

弧辰数到今天,

笑措大无多买酒钱。

想豪门祝嘏,

华堂戏彩;

酒香横溢,

宾客喧阗。

各有前因,

吾行吾素,

薄有登盘缩项鳊。

贫难讳,

但吟情尚好,

狂态依然!

注:1.八四弧辰:是1982年10月20日,作者八十四岁初度。2.阗:音田;意为盛,充满。3.“拚投笔”句新!曾闻“投笔从军”,今又见“投笔务农”。

悼愚公词(临江仙)

两个白头人并坐,

湖边绿树阴阴。

去年亲热到如今。

诗声惊叶坠,

鬓影误鱼沉。

凄绝大楼晨茗罢,

恶风吹到酸音。

一时涕泪满词林。

玉壶心一片,

从此烙痕深!

注:1.愚公:李如棣,号愚公,1983年6月初四卒。2.词的上半怀旧,描写出鲜明的具体形象,不一般化、概念化;所谓诗中有画,就是这样。

耳聋自嘲(卖花声)

风雨是何声,听不分明。几回侧耳到三更。

笑我糊涂何至此,岁月无情。

笳角不须鸣,莺莫嘤嘤!

兰台听鼓待来生。

盲左、腐迁求鼎足,尚有聋程!

注:盲左,谓失明的战国史家左丘明;腐迁,谓曾受腐刑的汉代史家司马迁;聋程,作者自谓。

遣悲怀(七绝二首)

卅载牛衣泪未干,遇人终古感艰难。

魂归兜率眉应展,休念老夫形影单!

死生分手我何堪!五十年来共苦甘。

何事于心犹未了?临终不断口喃喃。

牛衣余泪写成诗,正是人间七夕时。

自看女牛难学步,渡河相见更无期!

久矣斋头笔墨荒,何心更巧弄词章?

如今作此凄凉语,莫遣悲怀只断肠!

注:1.这组诗录自程坚甫抄付陈惠群的手稿。她说三婆1983年7月初七逝世,由此可知这是三公于1984年七夕妻死周年所作的悼亡诗。又据惠群说:“两老晚年生活来源,主要靠三婆为人当保姆”,由此可见诗人倚赖老妻之甚与悼念之切。2.唐元稹作《遣悲怀》三律,程坚甫乃作《遣悲怀》四绝。程氏夫妇生活艰难,死别留悲;遣悲怀,遣不去!这是一组能令老夫读之泪下的悲情诗。

责编:郑小琼

附(二):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