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荐 | 人生太苦，来世再不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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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不如归（不如帰）
【作者】[日]德富芦花（徳富蘆花）
【译者】于航、单蜀芸
【责任编辑】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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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作问世于距今一百二十年前的1898年，这是一部以中日甲午战争为时代背景的作品，但故事的主线仍然是围绕着小人物的缠绵爱恋与悲欢离合展开的。
小说的重点在于“人情”，其次在于世态风俗。
坪内逍遥在他的文学评论《小说神髓》中这样写道。《不如归》算得上是把坪内逍遥的文学理论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部作品。浪子临终前的那句话“太苦了！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女人！”已经成了日本近代文学上具有代表意义的台词。浪子与武男每次短暂相聚后的黯然离别，都是那么伤感和催人泪下，他们在山科车站的偶遇，更成了有生的最后一面。还有中日甲午战争前后日本的世态万象，扣人心弦的黄海恶战……
总之，这是一部充满“人情”与“世态风俗”的作品，然而到头来，这一切的爱恨情仇，都被湮没在那中日甲午战争的洪流当中了……
大背景中的小人物，爱恋、亲情、梦想、仇恨……其中种种，恐怕只有读过以后才能体会得到了。
值此《不如归》问世120周年之际，我们在参考前人经典译本的基础上，重译了此书，藉此缅怀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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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富芦花，本名德富健次郎，日本文学家。日本思想家、历史学家德富苏峰之弟。其代表作有《灰烬》、《不如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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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七日傍晚，片冈中将的宅邸聚集了好多人，人们都在低声议论着，原来是中将的爱女浪子病危了。
上个月下旬，片冈中将父女突然从京都归来，原计划为期一个月的京都之旅戛然而止。出门迎接之人虽非医生，却也看得出浪子的病情加重了。果然不出所料，医生一看之下颜色更变，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浪子非但病情加重，心脏还出了问题。为此，片冈家彻夜灯火通明，医生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浪子的继母本打算月末外出避暑的，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浪子的病体日渐沉重，纵使名医也是束手无策，阿几的日夜祷告亦是白搭。浪子吐了几次血，不时出现的心脏痉挛的症状，让她更是痛不欲生。一番折腾之后，她总是要说上一阵胡话，方能昏昏睡去。总之，她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弱。夜里，父亲听见她的咳嗽声，来到床前看她，神志清醒时，她总是强忍痛苦对父亲报以微笑，但若在神志恍惚之时，便不断呼喊着武男的名字。
医生说浪子的大限便在今明两日了。刚到傍晚，各个房间皆已掌灯，非止无人高声话语，众人简直是噤声不语，偌大一座宅子，寂寂竟似无人一般。护士刚给浪子打过针，让浪子歇下了。这时从回廊尽头的别馆里出来两位妇人，在茶亭的椅子上坐定。这两位妇人，一位是加藤子爵夫人，还一位便是在不动明王祠前救下浪子的老妇小川。浪子与小川自去年深秋一别，已经久未相见，便央求父亲派人邀请小川前来。
“浪子让您多费心了。她自己也总说要再见您一面，当面跟您道谢呢。现在，总算是遂了心愿。”
加藤子爵夫人的话甚是简洁。
老妇小川竟似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俯首长叹。沉默片刻，小川轻声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说是去了台湾。”
“台湾！”
小川又叹了一口气。
加藤子爵夫人强忍泪水，道：
“您也看到了，浪子有多么想见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去了台湾的话，我们也想让他们见上一面，临了把话都说开了，也好让浪子走得安心，至于规矩体统，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可那人最近一两天才到台湾，而且此行非比寻常，是随舰出征……”
正说到此处，片冈夫人走了进来。随后，千鹤子眼睛哭得红肿，踉跄着跑了进来，呼唤着她的母亲。
二、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这间丈许见方的别馆是去年夏天才建的，烛台上灯光摇曳，屋中放着一张大床， 浪子紧闭双目，正躺在那雪白的床单上。
染病将近两载，已经让浪子变得瘦骨嶙峋、形无人形、面无人色了。只是头发依旧乌黑光亮，长长的，分成两股交叉垂在枕边。身着白衣的护士守在床前，不时以毛笔蘸上和了冰的红酒，润湿浪子的嘴唇。床的另一端，阿几眼睛红肿、神情憔悴，正和另一名护士给浪子揉脚。室内寂寂无声，只闻浪子的呼吸突然急促，后又微弱。
忽然浪子长叹一声，睁开眼来，话音几不可闻：
“姨母……”
“我在这儿。”
加藤子爵夫人轻轻推门进来，护士让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她又将椅子向前挪了挪，说道：
“刚才睡着了么？……什么？原来如此，这样的话……”
说着，她望了望护士和阿几，
“请稍事回避。”
她遣走了三人，又将椅子向前挪了挪，将浪子额上的刘海抚到头上，凝望着浪子。浪子也凝望着自己的姨母。
浪子又是一声叹息，颤抖着伸出手来，自枕头底下摸出一封封好的书信来：
“把这个……交给……他，等我死了以后。”
加藤子爵夫人帮浪子拭去了眼泪，又拭去了自己滑落到眼镜下边的泪水，将那封书信收入怀中，说道：
“一定送到，一定会送到武男手中的。”
“还有……这枚戒指。”
说着，浪子将左手放到姨母的膝头，无名指上那枚光彩夺目的戒指，正是前年春天新婚时武男所赠。去年离别之际，浪子已将川岛家物品悉数归还，唯独对这枚戒指爱不释手。
“这个……我也给他带去。”
加藤子爵夫人言罢强忍住泪水，只是点头。浪子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眼睛，说道：
“他……在哪里？”
“武男已经到了台湾，他在那边也一定为你牵肠挂肚吧。他要是在近处的话，说什么也要……你爸爸也这么说呢。浪子，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这封信我一定带到。”
浪子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苍白的脸颊也在那一瞬间泛起一抹红润，胸膛一起一伏，一行行热泪也随之淌下，接着就是一阵快要窒息般的咳嗽：
“好辛苦！太苦了！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女人了！唉……”
浪子突然眉头紧蹙，双手捂胸，似是不堪其苦。加藤子爵夫人连忙一边呼唤医生，一边往浪子唇边喂酒。浪子拉着姨母的手，欠起身来，却是一阵催命般的咳嗽，自肺里挤出一盏鲜血，喷出口外，便又倒在了床上。
众人跟在医生后面，鱼贯而入。
三、
医生并不慌张，让护士进行抢救，并让人打开床头的窗子。
一股清凉的空气如清泉般涌了进来。点点亮光透过漆黑的树林空隙照了进来，看来月亮已经出来了。
浪子的父亲、继母、加藤子爵夫人、千鹤子、驹子以及阿几依次围在床前，微风轻拂浪子的头发，微微飘动，浪子却似是已经死定一般，一动不动。医生频频查看病人颜色，把看脉象。护士手中的灯烛随风摇曳，闪烁不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五分钟后，寂静之中只闻得一声轻轻的叹息，浪子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医生将一匙红酒倒入浪子口中，又是一声长叹在屋内回响，而后只听浪子口中叨念：
“武男，你回去吧……娘，我来了，我来了……啊……怎么……还在这里？”
浪子突然睁开了眼睛。这时月亮越过树梢，洒下一道幽光，落在浪子的脸上。
医生向片冈中将递了一个眼色，便退到了房间角落里。中将握着浪子的手：
“浪子，你醒了。是爸爸。大家也都在……”
浪子目光空洞，慢慢转动着眼珠，终于看到了泪眼朦胧的老父：
“父亲，您要保重身体。”
浪子说着，泪水又滚滚而下，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紧握自己左手的父亲的双手。
“母亲！”
浪子的继母来到近前，替浪子擦去了眼泪。浪子抓住她的手说道：
“母亲，请您原谅孩儿……”
浪子的继母嘴唇颤动，终于没能说出什么来，垂头退在一旁。
加藤子爵夫人刚刚安慰了泣不成声的千鹤子，二人又依次来到浪子床前，与浪子话别。驹子也来到姐姐床前，跪了下来。浪子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驹子，再……再见……”
不待说完，浪子便又痛苦地喘息起来。驹子颤抖着将一勺红酒喂入姐姐口中。浪子再次睁开双眼，问道：
“毅一和阿道呢？”
早在月初，浪子的继母便已经安排这两个孩子避暑去了。浪子点了点头，昏然欲睡。
坐在一旁的阿几早已哭成泪人，这时她突然站起，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浪子那无力的双手。
“阿几……”
“小、小姐，阿几在这儿呢……”
阿几更是泣不成声。阿几退去以后，屋里犹如死一般寂静。片冈中将再次进前：
“浪子，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振作一点，浪子！”
浪子被熟悉的声音唤醒，微微睁开双眼，望着加藤子爵夫人。加藤子爵夫人握着浪子的手说道：
“浪子，一切交给我吧，你放心去吧，你娘在那边等着你呢。”
浪子的唇边似是浮起了一丝微笑，紧接着就像睡着一般，合上了双眼，咽了气。
月光透过窗棂，映在浪子苍白的脸上。她的唇边带着一丝笑容。
别了，浪子！安息吧！
四日后，浪子被葬在了青山墓园。
片冈中将交游极广，故而前去送葬的人也是极多。还有很多浪子的旧日同窗也来与她洒泪告别。前来送葬的人当中，知情者见片冈中将脸有泪痕，扶棺而立，无不为之断肠；不知其中原委者，见到老仆阿几伏棺而泣，伤心至极，亦为之泪湿衣襟。
身故的浪子尚为妙龄女郎，又恰值夏季，故来府吊唁者多送鲜花。其中有一位身着和服正装、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刚进门房便被赶了出去，那人所赠鲜花赫然写着“川岛家”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