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21

下午

跟上兄弟们,乐观

拐儿有一个叫王明和的盲艺人,跟了盲宣队近三十年了,去年起腿疼,病休在家。拐儿与寺坪不远,我趁宣传队员们午休的时间,寻找王明和去。

经过了南香红写过的水泥牌楼,拐一个弯,就看到前面有人拄着长长的导盲杖,一边还有人领着。

“是王明和吗?”我问。

“是啊。”那盲人微笑着。

“你是他哥哥?”我又问明眼人。

“是。”他花白着头发,清瘦的面庞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叫王乃和。”

“对对对。”我这样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名姓,他们更加热情起来。再拐一个弯的时候,是个大房子,像是礼堂。我问大房子的来历,王乃和说:“1958 年盖的大食堂,已经有些累了,现在闲着。”

通往明和家的小巷是精致的石头路,可惜积了些水,对明眼人无碍,但是王明和走就困难了。乃和抱怨说:“这些邻居没办法,洗衣裳的水就往巷子里倒。”很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家里刚坐定,明和的嫂子就忙饭去了,明和有病,上午九点多去医院输液,

下午三点多才输完,没吃午饭。嫂子把满满的一碗面条放进明和手里,

他捧着碗和我说话。我问:“你吃的是什么?”

明和的盲眼挤成一条线,咧着嘴笑着说:“我得吃一口才知道。”

王明和 1958 年三岁营养不良高烧失明,十九岁拜小南庄盲艺人张存慧为师学艺,1974 年四月廿六离开家乡进城集训,学习的第一个节目是《批林批孔》。

1984 年冬天,跟着盲人宣传队走了十年的王明和二十九岁了,数九严寒天,在下交漳过漳河的时候不慎掉进冰水里,上午 11 点落水,下午 5 点才找到一个烤火的地方,没有脱裤子就直接烤,蒸坏了腿,自此落下腿疾,跟盲人宣传队出门就时断时续。

“在家好还是出门好?”我问。

“出门好,不挣钱也想跟上兄弟们走,吃饭不花钱。”明和说。

“在家吃饭你也不花钱。”我反驳他。

“在家吃饭也需要人给我舀,自己老坐着,没事干,有什么意思?”对着哥嫂,明和也一样说。

“跟了盲宣队三十年,哪一年最高兴?”

“去年,我腿疼去不了北京,但是兄弟们能去,我还是很高兴。本来我也可以去,进城了,大家都在为上北京做准备,我还在假期,领导没有说叫我去,我也没有提。队长说:想住就住,不想住就回去吧。我就回来了。”从话语中,明和有一丁点遗憾,但他说自己高兴。

“你想尽快归队?”

“要是由我,我明天就想去哩。跟上兄弟们,乐观!”

下午

出来唱,高兴

返回寺坪老街盲人宣传队驻地,他们午休起来了。陈玉文坐在床头不停地用一块新砂布打磨着一根新棍子。我问:“出门好还是在家好?”

玉文不假思索地说:“出门好,又高兴又好。”

跟上盲人宣传队二十九年来,陈玉文只休息过短暂的一段时间。2002 年 3 月 20 日,演出途中,他突然疯了,好像闹鬼一样,自己一个盲人还爬上了墙,还往墙上碰头。他一走裤子就脱了,上场了没有穿鞋子。

折腾了七天,被送回了家。他说:“不要拉我回家,我已经死了,不能回村,不能回家!”这是太行民俗,人死在外面,尸体不能运进村庄。

玉文的娘给儿子叫魂,叫了三次。这期间,玉文总说在宣传队的事。他说:“我当时疯了,疯了还是想宣传队这些人,疯了也想和他们在一起。”

再有七八年,陈玉文就满六十岁了,可以告退,领取盲宣队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每月五十元的退休金。他说,我还想去阳泉做手术,还想看见世界哩!

“跟上宣传队有什么好?”我问二弟刘红权。

“甚也好,无拘无束哩。”坐在床头搓着手,刘红权微笑着。跟了宣传队九年了,从学徒到骨干再到今天代理队长,刘红权忠诚自己的团队。他自己带着四件乐器,专门属于他用的。锣鼓什么的也上,其他根据不同的节目选择不同的乐器。比如开始敲打一阵,他领阵;其后,唢呐上。然后唱琴书、晋剧、秧歌,他分别使用月琴、晋胡和京胡。家里还有

手风琴和晋剧武场的全套乐器,他背不动了,所以无法到乡村展示他的全部技艺。

“在家谁束缚你了?”我问二弟。

“出门每天接触的都是不认识的人。我知道人们都是好人,只要能跑,我就想出来唱,高兴。”

“成江你为什么要出来?”

“在家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出来,和盲人们在一起,我有些眼,能帮他们一些,跟上他们也高兴,好歹有个做的。我与红权不一样,他追求艺术,我从小不爱唱,但是出来了,大家就是一家人。各尽各的力,咱队伍好了,每个人就都好了。”

18点19分,刘红权到会计家,坐到了固定的位置上,李俊林抱着头坐在中午的位置上,大家静静地等待晚饭。这顿饭,肉三两碗汤两个馒头,李俊林一碗汤两个馒头,药成江两碗汤一个馒头,玉文、红权、红伟不爱吃馒头,前两位只喝了一碗汤,红伟喝了两碗汤。

晚饭后大家准备场子,肉三自己走不了,叫成江快点,

成江说:“得等一下,有人尿哩。”

“去哪尿啦?”肉三扯着嗓子问。

“去哪?锅台上!问的什么话。”成江忿忿然说。

20 点 09 分,盲艺人们在大槐树下敲打了起来,天气很冷,来看的只是一些老人与孩子,刘红权一手敲钹,一手拍镲,站在风中。放乐器的桌子有点晃,一个瘦老头去墙头上取下一块石头想替盲艺人支一下桌腿,有人打趣:“拿那么厚的石头,比你的脸皮都厚了,还能塞到桌腿底下?白活了一辈,白当了半辈木匠。”

盲人们唱着,一群孩子在周围玩。两个最起劲的孩子是把口水吐在空可乐瓶里,然后喝下去。他们比赛谁吐得多,谁喝得快。

已经唱了一个半小时了,还有人点刘红权的节目。街上很冷,但村民们叫得热情高,刘红权犹豫了一下,就换上了晋胡,很卖力地唱了一段晋剧,很长很长的。大家知道刘红权尽力了,就没有再提什么要求,说,节目是好,可惜太冷了,盲人们歇了吧。于是,顷刻间,几十个盲迷没了踪影。刘红伟拉着肉三走了,拎错了棍,玉文回去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棍,只好把肉三剩下的棍抱在怀里。

墙头上的灯撤回去了,小巷陷入了黑暗。


作者简介:

刘红庆

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作品有:《沈从文家事》《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向天而歌又十年》《亲圪蛋——唱开花调的人们》《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导盲犬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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