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的故事和道理:以《我的前半生》与《蓝风筝》为例
文/莫小年,学吧写作组成员
亲属关系不仅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议题,亦是家庭生活的有机组成。布迪厄将亲属关系分为正式和实践两类,后者具有非正式、灵活、权宜、多样、不定等特征。在中国社会,被宗法制度设置或核心家庭想象所边缘化的娘家,可谓实践性亲属关系之典范。娘家是女性本位、生活取向的女系化亲属关系,贯穿妇女成长成家的一生,蕴含有信任和亲近之意。以娘家为入口来观察亲属关系,向我们提供了别致的视角与丰硕的材料。
文艺作品是对现实的模仿与变形,能够“咂摸”出许多“滋味”。下文将基于《我的前半生》和《蓝风筝》两部影视作品,来分析娘家的特征与流变。
1)薛甄珠:界限不清与代际捆绑
在《我的前半生》中,薛甄珠女士的开场并不讨喜:到了大女儿子君家,她吃拿卡要如入无人之境,显得庸俗又市侩。不仅如此,这位娘家母亲还拿出“她是你妹妹”的说辞,来道德绑架大女儿女婿对妹妹一家的无私资助。可是一俟两个女儿的婚姻家庭遭遇危机,护女心切的薛甄珠又毫无顾忌地手撕小三、手撕女婿,只出于“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委屈”之初心。
在现代性的设想中,婚姻家庭是独立于出生家庭的自主性单位,但在薛甄珠看来,那是与己密切相关的“我的女儿”的家。不同的范畴建构了不同的期待,“她家”变为“我家”、“她的事”变为“我的事”的基础,在于亲子纽带的紧密联结,两代人被捆绑成一个切割不断的共同体,是“我”所义不容辞者,从而模糊了彼此的边界,使相互间资源的取予名正言顺。
也就是说,代际间的捆绑关系导致了彼此界限的可渗透。所谓“捆绑”,包含资源的交换与依赖,也指涉伦理上代代相续的同一性(identification),还体现在情感上的亲密与道德资本的输出与回收等维度,这可能为有需要者提供支持,也可能带来剥夺或冲突。
中国家庭网络中如今颇为常见(虽然其程度有深有浅)的捆绑和合界(blurring–boundary,见刘思达),是否因性别而分化,即娘家是否有其独特性?答案似乎毋庸置疑。女性家庭地位的提高和普遍的持家人身份,便利了她们与娘家的往来,如此也减少了与婆家相处的磕碰,所以我们看到是子君的娘家人而不是丈夫陈俊生的父母,动不动出现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就此,联系“婆家人欢天喜地抱孙子,娘家妈哭倒在产房外”这一画面感很强的简单对比,我们触及到了女性近娘家而远婆家的心理密码:娘家是体己的,婆家则不是,娘家才是先赋而自然、熟悉而相信的关系。那婆家呢?谁管他,我有“我妈家”!
从结构性变迁的角度考察,娘家的重要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胎化政策的意外后果。
虽然发生在增长率自然放缓的人口转型时期,独生子女政策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却是直接而显著的,由此,女儿的地位获得迅速且巨大的提升,亲属结群的女系化成为一股态势。这一过程还伴随着流动的频繁与社会的开放,女性社经地位的上升,使得即使在非独女家庭中,她与娘家的联系也并不罕见。
2)陈树娟:娘家作为“后台”
如果我们将视线向前推,从“只生一个好”的时代回到鼓励生育、提出“光荣妈妈”的20世纪50年代,去在历时性的脉络中理解娘家与女性的关系,有助于获得有关娘家的更为全面和立体的认识。
《蓝风筝》中,树娟的第一任丈夫林少龙成了右派,树娟随后要下乡参加生产,遂把儿子铁头寄养在姥姥家。这期间,铁头与舅舅的亲密显而易见。而在树娟结婚–丧偶的经历变化中,居住空间的更替亦与之同步:不论与林少龙还是与继任李国栋,树娟结婚后就与丈夫孩子住在小屋中,丧偶后便带着儿子搬回到娘家去。
娘家能够临时性地帮树娟看管孩子,也会在她脱离婚姻后为母子俩提供住所和日常照料。这一切都有一个限制性条件,即树娟的生活非常态:当没人看孩子,当嫁女没了(小)家时,娘家才有理由或者说机会出现。
另一方面,以情感维度来看,娘家人也与树娟保持了亲近的牵挂。所以哥哥会带着女友朱瑛,让树娟先看看;所以在树娟为了儿子而与高干结婚(三婚)时,娘家的妈妈和哥哥表达了反对而不是支持。
对树娟来说,娘家扮演了“后台”的角色:它的支持是在“后面”的,当其它力量失效时才会被激活以为嫁女兜底。同时“后台”也意味着不浅表,嫁女大可以对娘家放心与安心,因为娘家是“为了她好”。这里的“后台”与戈夫曼意义上的off stage并不完全一致,如果说戈夫曼在正式/非正式、表演/自发的二分中区分出前台与后台,那么娘家的后台意义,则强调其不同于得到主流认可的婆家或新居,是一种临时性、补充性、特殊情境中的亲属资源。
树娟生活在多子女的家庭生态中,娘家之于嫁女的“后台”意义,与今日薛甄珠式的娘家人,构成了有趣而深刻的对比。对薛甄珠的女儿子君和子群来说,前台/婆家或新家与后台/娘家的区别及其所暗示的正规、边缘之对立已经没什么意义,夫妻地位的民主,使得娘家与婆家,构成为“我(妈)家”和“他(妈)家”的民主的对称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