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飞:用文字铭刻声音 ——读胡竹峰《击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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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黄梅《天仙配》
文 / 江飞
胡竹峰的散文在当下文坛可谓自成一格,独树一帜。或写饮食茶味,或写山川草木,或写瓜果蔬菜,或写碑帖丹青,或写历代文人,皆属中国文章,总有一种雅俗共赏的文人情调和审美趣味。刚刚出版的《击缶歌》,在风格上作了变化,题材上另辟一路,聚焦地方戏曲,写戏史、戏文、戏人、戏事。
《击缶歌》在历史与现实的罅隙里,捕风捉影,流连忘返,集中表现戏曲之美。诚如李敬泽所言,“胡竹峰是追风人,这一册书是追风记。用文字铭刻声音,测度声音中的一派山河、一方社火,宛有风致”。“中国戏之美,美在声腔”,竹峰“用文字铭刻声音”,这声音既有历史浸润其间,又由地方孕育而生,既是代代戏人口耳相传之声,更是芸芸众生有口难言的心声,于是,这文字里便充满了历史蕴涵、地方特色和人生况味。“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和人生都浓缩在这可见的声音里,戏曲之美和人生之美也都蕴藏这可看的文字中。
声音里的历史是戏曲演变的历史,也是历史剧的历史。各种戏曲演变的历史各有不同,各种声腔融合的路径各有不同,胡竹峰追根溯源,对傩戏、打目连、青阳腔、岳西高腔、徽剧、梆子、黄梅戏、花鼓戏、拉魂腔、庐剧、二夹弦、坠子戏、四句推子、嗨子戏、含弓戏、平安戏,凡十六种,下了一番扎实的案头工夫。相较于知识性述说,我更喜欢他对于历史剧的考察与思量。历史是什么?竹峰说,“历史不过是一座张灯结彩的戏院。有时候,连张灯结彩的戏院也没有,历史就在朴素的村落之间风云变幻。乡里乡亲平静地看着生旦净丑扮演的传奇人物,演绎一些天地君亲师的悲欢离合”。这话说得精妙,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历史传奇,忠孝节义的民间伦理,总能抚慰和塑造一方天地的世道人心,戏曲的力量正是借由这历史之光而烛照现实,建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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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剧
与其说竹峰关心的是戏事曲词,不如说他在意的是戏人。戏人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自身便是戏,戏人唱戏,唱的是喜怒哀乐的戏,也是酸甜苦辣的芳华,声声入耳,最是动人。写皖北戏事,听一女子唱梆子《铡美案》,“女子白衣红裙短发如一株杨一棵柳,站在台前甫一开口,竟是暴雨倾盆,引吭作金戈声”,“激情处惊雷滚滚,那声音如利剑快刀,高亢激越、痛快淋漓,从头颈径自削将下来,一腔硬气皆化作了雷电,刚劲、豪爽、激愤,白茫茫在天地间碰撞出热烈的火炽”。皖北梆子戏的激情高亢,梆子女戏人的声情并茂,都在这“一腔硬气”的声音里,也都在这激越迅疾的语言中,读来如在目前,如在耳边。
《戏人卷子》更是分说生旦净末丑各类戏人:听小生,“仿佛春光里鹦鹉正在歌唱”;听老生,“隐隐的春雷,在天际又仿佛自地底而生”;听花旦,“那声音如绸如丝,游离、漫漶、松软,淡淡的潮气,有暮春雨天的气息”;听刀马旦,“华丽明亮的唱腔隐约传来,有点热闹喧嚣,有些清寂空灵,更有属于现世的欢乐”;听青衣,“唱腔婉转温柔,细而慢,像从远方迤逦而至的溪水”;听净,“粗狂激越”,“几句西皮散板如春雷轰动”;听丑,“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给舞台增添了明亮的色彩”。竹峰对戏人的拿捏可谓恰到好处,因为他是以自己的生命去体贴各类角色的生命气息,戏曲的生气正是借由这戏人名伶的声色唱腔而成家立派,生生不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唱一方戏,一方人听一方戏,一方戏养一方人。竹峰说“万世根本是人世的烟火生活”,我想戏曲的根本同样在人世的烟火生活,地方戏的根深深地扎在地方和地方人的世俗生活与心田里,黄梅戏之于安庆,拉魂腔之于蚌埠,含弓戏之于含山,莫不如是。安庆是黄梅故里,生于皖西南的竹峰又曾在此工作过,因此,“提到黄梅戏,总会想起一些声音。严凤英的声音、马兰的声音、韩再芬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案头清供,干干净净的玻璃瓶,透明晶亮,装上净水,里面插上一枝桂花,似开未开,细碎如繁星一样的花蕾,香气淡淡氤氲收敛而放肆”。对这些声音念念不忘、情有独钟的又何止是竹峰一人?
无论何时何地,每个人总能在地方戏的方言中找到情感的记忆,心灵的共鸣,也总能循着这些声音品尝到芸芸众生的世间况味。莎士比亚曾感叹,世界如一个戏台,生命只是一个可怜的戏角。朱光潜则认为人生理想有“看戏”与“演戏”之分。其实,戏里戏外,皆为人生,众声喧哗,都是背景。许多人何尝不是一边站在后台看他人演戏,一边走上前台演自己的戏?莎士比亚如此,朱光潜如此,胡竹峰亦是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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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
我感兴趣的,还有书中某些“借题发挥”的地方。比如说到岳西高腔的衰落,借题发挥道:“声色迷离的世界容不下粗瓷大碗。在今天,很多民间艺术基本没有生存的土壤。中国农耕文明逐渐衰落,若农耕不复存在,农耕文明将无所依附”。这显然不是题外话,而是微言大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农耕文明必然随农耕的消逝而衰落。正如工业文明必然随工业的兴起而繁荣,一些生命力有限的民间艺术注定要走进博物馆。即使是有些曾经非常辉煌的剧种,也难免“渐行渐远,散落化、碎片化,掩埋在历史尘埃之中”。艺术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时间是公正的审判官,从上古歌谣到先秦诸子散文到汉赋到唐诗到宋词到元曲到明清小说,从几百种民间戏曲到广为人知的“中国五大剧种”(京剧、评剧、豫剧、越剧、黄梅戏),正是在这样的大浪淘沙、相时而变的滤筛嬗变中,戏曲等民间艺术获得了不断的新生,连续的发展。对后人而言,与其哀叹,不如欣赏,与其怀念,不如保护、发掘、整理、吸纳,并对那些生命力依然旺盛的民间艺术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是古典与现代碰撞交融的声响,我们必须驻足倾听并深刻反思。
记得竹峰曾跟我说过,为写这本书,他走遍了很多戏曲之乡,听遍了写到的或未写的诸多戏曲剧种,尤其是那些难以存活、即将消逝的戏曲艺术。作为戏曲辉煌的最后一批聆听者和见证人,竹峰何其有幸,戏曲何其有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击缶歌》既是“一本看戏、思戏、评戏、想戏的灯下漫笔”,更是一种戏曲之声的文字刻录,一种戏曲之美的二度创造,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我愿为它击缶而歌。
(本文为胡竹峰所著《击缶歌》的书评,经安徽文艺
(本文为胡竹峰所著《击缶歌》的书评,经安徽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