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宜业丨顺兴叔
顺兴叔
作者:徐宜业
顺兴叔在金圩是个名人,提到他的名字,大人孩子都知道。不知不觉,他已去世十多年了。
顺兴叔是我大爷爷的儿子,顺兴叔的爷爷与我父亲的爷爷是亲弟兄。顺兴叔与我父亲算是至亲。听父亲说,很多年前,顺兴叔还没有出世,大爷爷曾想让我父亲过继给他做儿子,后来顺兴叔出生了,过继一事也就搁置下来。我家与顺兴叔家的房子,中间只隔一家人,可以算得上是近邻。至亲、近邻,让我父母与顺兴叔一家相处得很和睦。
顺兴叔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一个富裕家庭。他自小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后来又到学校念高小、完小。他聪明、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政治挂帅的时代,那是成份至上的时代。顺兴叔念太平中学时,因出身富农,中途退学了。
顺兴叔虽然中学没毕业,但在当时的金圩,也算“学有所成”了。金圩大队的人都称他“小才子”、“小秀才”。
顺兴叔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他的行草虽不能说行云流水,但也是潇潇洒洒的。我们生产队前后三庄,哪家孩子结婚,都请他写喜联;过年时,家家都请他写春联。顺兴叔帮人写春联,费了时间,耗了精神不说,还经常贴上自家的墨汁、红纸。
顺兴叔退学回家,拿起锄头、镰刀,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整天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因为他之前一直念书,很少参加生产劳动,所以他一下湖干活时,对农活很不熟练。这段时间,我父亲、母亲经常帮衬着他。
我能记事的时候,顺兴叔已经三十来岁了。在孩子的眼里,顺兴叔个子高爽爽的,瘦削的肩常常耸着。他眉毛浓浓的,眼球黑黑的,白白净净的脸老是绷着,让人望而生畏。他身上总是穿着一套素素静静的浅色衣服,家里拾荡得利利索索的。聋大娘说,顺兴叔有洁癖,孤鬼不合,容不下外人。聋大娘说的话大该是真的吧,我很少看见有孩子去顺兴叔家玩。孩子们看见顺兴叔,就远远地躲开了。
顺兴叔“孤鬼不合”,四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后来,经过一个好心人撮合,顺兴叔与一个外乡女子凑合到一起,组建一个新家。可是过了三四年,他又与那女人性格不合,而劳燕双飞。此后,他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顺兴叔“孤鬼不合”,可他与我家相处得融洽。我在顺兴叔那里,是颇受优待的。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她下湖干活,总是把我丢在顺兴叔家。我在顺兴叔的床上大小便,他是决不生气的。我长大了,他叫我去他家玩,有时我把他的房间弄乱了,他决不责备我。我成家了,有了孩子。我抱着孩子去他家玩。他经常帮我哄孩子。孩子的大小便,弄脏了他干净的衣服,他总是“哈哈,哈哈”地笑。在我眼里,顺兴叔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作为一个农民,干农活苦工分是天经地义的。农闲时,顺兴叔经常向大队里的文化人请教。那时,大队来了不少知青、下放户。他们中,有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有企事业单位的领导,他们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顺兴叔与这些知青、下放户相识、相处,加强了自身的修养。他从知青、下放户那里,借阅了不少名著,获取了许多知识。
听木匠伯说,有个姓李的老头来南徐庄要饭。顺兴叔请这个老头到家吃饭,用大米稀饭、糟面饼、熟菜招待他。这在当时,算得上是“盛情款待”了。顺兴叔与要饭老头谈得很投机,一谈谈了好几个小时。从交谈中,顺兴叔看出这位要饭老头,原先是个文化人,有很高的文学素养。他因家里遭遇不幸,出外乞讨谋生。顺兴叔看着老头衣衫褴褛,心里非常难受,当即脱下自己仅有的一件新裤子,“命令”老头穿上,自己只穿裤头。要饭的老头走了,到别的庄子讨饭去了,可顺兴叔成了南徐庄人茶前饭后的谈资,有的说他心软,有人说他愣,有人说他傻,还有的说他是败家子……
顺兴叔酷爱书,家里有点闲钱,就去买书。他听说熟人家有好书,即使正在吃饭,也会立即丢下饭碗,跑去借。我念师范时,会从新华书店买些书,有时也会从学校图书室借些书。假期我都会带些书回家看。我每次回家,顺兴叔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我家。他像小学生一样,趴在桌子上,埋着头看书,说他“废寝忘食”,一点都不为过。
顺兴叔乐善好施,急难济贫。庄子上,哪家揭不开锅了,他送上粮食;哪家没草烧,他送上烧草……别人有了困难,他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人们都说顺兴叔是个“好人”。
顺兴叔作为一个百姓,他心里始终想着百姓。我小时候,他教我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他给我讲后羿射日、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他喜欢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
顺兴叔作为一个农民,心里时刻想着农民。不管大队干部,还是生产队干部,只要惠农、益农,他都力所能及支持,只要坑农害农,他都千方百计劝阻。如果劝阻不力,他就去找上级领导反映,以求问题得到最终解决。
我听庄上老人说,大队东河底有一块几百亩的水面,租给外地人养蟹。这些水面的租金是可观的,可没给金圩大队社员带来任何实惠,全被挪作它用。顺兴叔知道后,立即向公社领导反映,可公社领导处置不当。于是顺兴叔带着干粮,背着被褥,到县政府反映。县纪委接到顺兴叔的反映,立马派人下来取证落实。后来,这位大队书记因挪用公款被就地免职,还受到党纪处分。
此后,金圩大队新任大队书记上任时,都要先拜访顺兴叔,托熟人送烟酒给他,请他吃饭,以求顺兴叔“高抬贵手”。面对大队新书记的“糖衣炮弹”,顺兴叔不屑一顾,婉言谢绝。他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某某书记,作为金圩大队的书记要一心一意为金圩百姓办实事,不要营私舞弊。”从此以后,金圩的大队干部,都主动请顺兴叔到大队部,为大队提意见和建议,调整大队的工作思路。社员们称顺兴叔为“金圩大队的义务监察员”。
顺兴叔有时会就社会现状,或模仿旧体诗,或采用杂文写作,表达自己的看法。他常把写好的文章拿给我看,谦虚地请我帮他修改。顺兴叔的诗文立意新,有见地。说真的,我当时的写作水平,即便是现在,与顺兴叔相比,那也是相差甚远。顺兴叔写的诗文是很多的,因时间久远,我现在一句也记不清了。我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感到后悔,后悔那时的我,真是太马虎了,为什么不把这些诗文记在小本子上呢?
顺兴叔不仅心系百姓,还心系国家。他喜欢南宋民族英雄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特别敬仰近代女民主革命家秋瑾,喜欢吟诵秋瑾“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他经常和我谈论国家大事,话语中渗透着对国家命运殷殷的关切。
顺兴叔爱书,爱熬夜读书,有时为了提神,就不断地抽烟,以致他的手指都被烟熏黄了。顺兴叔不断地熬夜,不断地抽烟,他患上了乙肝。他得了乙肝,不听医生的嘱咐,不配合医生治疗,还是不断地熬夜,不断地看书,以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后来发展成了肝癌。他的腹胀越来越厉害,肝部疼痛越来越严重,以致后来喘气都费劲。不过,顺兴叔的病虽然严重,但他为了不影响同病室病友的情绪,尽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医院的医生都说:“老徐很乐观,很坚强,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顺兴叔爱书,也爱家乡,爱生他养他的南徐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去医院看望他。在病房里,顺兴叔睁开他那无力的眼睛,望着我说:“二子,你以后出息了,做作家了,一定要写南徐庄,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国有个叫金圩的村子,金圩有个叫南徐庄的小庄子。”这是一个陪我走过几十年生活的老人,向我提出最后的期望。我想答应他,可凭我的文学修养,怎能做作家呢。但我又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点要求,于是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此时,我看顺兴叔咧开嘴笑了,可我的眼角溢满了泪水。
顺兴叔一向敬仰英雄,崇拜英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请求家人带他到杭州西湖,看看白堤、苏堤,看看岳飞墓,看看秋瑾墓。他请求家人等他死后,葬在西湖畔,哪怕撒到西湖里,让他常年能够聆听英雄的故事,常年与英雄相伴。
从西湖回来不久,顺兴叔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微笑着离开他深深爱着的世界,走完他六十四岁的人生。我记得那是2007年的秋天,那天天气有点冷。他的家人遵循他的遗言,把他的骨灰葬在西湖畔的一棵松树下,让他的灵魂得到永久的安息。
顺兴叔虽然去世十多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文/徐宜业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徐宜业,江苏省泗洪县龙集镇人,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被评为镇首届名师、县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县政府优秀教育工作者、县优秀班主任、市语文骨干教师,主持多项国家、省市级课题并结题。作品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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