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五十篇：大宋山河之人去政在 （四） “回笼馍，不好吃”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五十篇：

大宋山河

第十一章　人去政在

 

 四

“回笼馍，不好吃”

 

中使赍旨至江宁，王府亲友，远近俱来道贺。安石躲在书房，独坐至深夜，手书《辞免同平章事表》：

为君所艰，为时所需，当此用人之际，敢替知难之义。臣之 所守，未有以过人，臣之所知，又不足尽物，比误国，尝司宰事， 切无薄效，称万一之褒扬，止有多言，烦再三之辩释。今陛下复召 用臣，诚欲粗有所效，以报陛下知遇。然投老余年，岂能久从事左 右，伏望陛下，图惟大任，改命上材。

表至，神宗朱批曰：小人渐定，卿等且可以有为，虚位以待卿，是乃当日之约。君臣之间，原无半点形迹。切切。

批过之后，神宗犹觉未妥，乃召韩绛、王珪、惠卿共议。安石复相，本是韩绛夙愿，见安石辞谢表章，以为乃是常情。惠卿自参政后，几经风险，始知“中心最不平”之意，巴不得安石早一日还朝。倒是王珪这只老狐，见安石复相已成事实，而后宫之意甚明，内里虽忌安石，但未露形迹。二人本是同年，此时乐得做人情，乃献计道：“介甫明达之人，今坚辞不任，必因王雱之病，心灰意冷，陛下再召，以示眷恋，断无不赴之理。”

神宗意欲大臣赍旨赴江宁，惠卿当即请旨愿往。乃出汴渡淮，沿江东下，仅七日即抵达江宁府。

府尹孙思恭接人，惠卿便要去谒见安石。孙思恭说，上月有米芾、李公麟来访，故而多日未到府衙，也不会客。惠卿即在衙下暂歇。

翌日，孙思恭恭迎安石到江宁府正堂接旨，惠卿宣旨毕，再以师徒之礼相见。

安石延请惠卿和孙思恭过府，惠卿即命执事人役，轿马伞扇伺候，孙思恭摇手止之。安石骑驴，惠卿、孙思恭乘马，另使一人担了礼物跟随，一行人徐徐出了东门。约走六七里路，在钟山一望之地，有一所园林，新栽苦楝桧树甚多，移植花木，开凿池塘，一目了然，并无墙垣阻隔。林木之间，有几幢房舍，便是王安石府第“半山园”了。

正厅大幅山水，为米芾新作，自画自题，其书其画，浑然一体，变幻无穷，点笔破墨，潇洒淋漓，云山烟树，妙于熏染，天然成趣，峦气逼人，其诗由行草书写：

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金破柑。好作新诗寄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

惠卿久闻“米癫”诨名，以为落拓文士，今日丹青入目，吃惊不小。这一幅吴江山水，把宰相茅屋点缀得气象非凡。

众人正在称赞米芾书画，安石从案头一青花瓷瓮中取出一轴，展开乃李公麟为安石之画像。这李公麟也是当世高手，单说这幅安石“着帽束带”画像，淡毫清墨，神采逼真，几乎在与人从容论事。

安石道：“米、李二人前日在家下小住，弈棋之余，谈诗作画，比吾辈活得轻松多矣。”

孙思恭笑道：“元章、伯时，奔放不羁，大约神仙也不过如此。”

说话间，吴夫人已命厨下备了家宴。两年未见，夫人耳鬓银丝，明显老了，惠卿双手举酒道：“望相公和夫人早还京师，以免学生日夜思念之苦。”

酒过数巡，安石问起朝中事。惠卿备细回明，特意把“后宫忧心中书不力，太皇太后之意甚切”，向安石表白。

安石闻言，沉思许久，郑重说道：“当年与吉甫、子华共创新法，其情如昨。同朝纷纷，公独助我，实是难得。我计已拙，吉甫尽知。今待罪山林已久，懒散成习，岂可去而复返？前次已上辞谢表章，敢烦吉甫上复官家， 体谅愚忠，辞免恩命。”

安石之意甚坚，又有孙思恭在侧，惠卿不便深言。宴罢，孙思恭告辞， 惠卿就在安石府上住下，二人信步闲游，家人牵驴远远跟随。惠卿乘便，把朝中过节，备细讲给安石。

时在初夏，赤日偏西，安石与惠卿坐在半山草地上，相语甚久。惠卿见安石头上渗出汗来，欲呼家人张伞，安石止之，淡然笑道：“来世或做牛， 须在烈日下耕田，安得张伞？”

惠卿无可奈何。“半山园”，地偏人静，少有客来。日间敞望南洼，芦苇千顷，生机一派；夜来安然入睡，不闻犬吠鸡鸣。惠卿在此逗留三日，渐觉其味无穷，慨然叹道：“在朝不蓄势，在野不蓄财，似我恩师，亘古一人也。”

安石惨然笑道：“千秋功罪，尽付后人。一条大运河，有人说'东西 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在此河’；又有人翻了过来，'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觉多’，利耶，害耶？再有一千年也难论定。余观熙宁新法，非不善也，夫青黄不接之时，贷钱于民，乃及时雨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能守。市易者，天下生财之源也，因曾布反戈而生乱，生乱而罢市易，罢市易而财源塞矣。财源既塞，我又奈何？宁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谢官家知遇之恩，复相之事则万万不可。”

是夜，安石具疏至更深，临表涕泣，伏案达旦，即送惠卿启程。吕惠卿返朝，入延和殿复旨，向神宗皇帝呈上安石《辞免同平章事第二

表》。其略曰：

臣近上表，辞免恩命，伏蒙圣慈特降批答不允者，申加奖训，臣不胜感激涕零。熙宁之初，蒙陛下召对，得表愚忠。五年秉政，得君之专，历代少有。陛下无声色狗马之好，汲汲勤政利民为事， 君臣同心，故臣言“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乃变风俗，立法度， 已八年矣。陛下奉天下以公，仰畏天，俯畏人，刑平而厚，赏垂而信，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虽经连年旱蝗之变，天下平稳如常。今岁以来，风调雨顺，麦行千里，黍稷连山，水秧多穗，天下丰稔，鲥鱼出网，洲渚皆鲜，百钱斗酒，萧鼓日夜，此种富饶景象实为百年所罕有。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顾十年之历程，想变法之成因，一曰本固，“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变法举措无一不为抑兼并利生民也；二曰贵信，信则人亲而百事成，信则天地之物皆为用，信则不疑，不疑则无争，无争则无乱；三曰执一，一则治，两则乱，修撰经义，以一道德，一 大臣之志；四曰尚直，虚杯纳谏，崇尚直言，言直则枉者见，无直言则奸人比周，百邪患起，尚直言过有闻，善自至；五曰举难，以全举人固难，不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六曰长利，每一举措， 每一条例，利虽倍于今，而不便于后，弗为也；七曰自知，存亡安危，不求于外，务在自知；八曰克己，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 可极，志不可懈。陛下一如既往，必能克终致治。臣衰朽不堪，实难复事左右，历观前世大臣如此，而不知自驰乃能终不累国者，盖未有也。敢期明哲，俯亮愚忠。乞以本官外除一宫观差遣，于江宁养疾，许免藩任，伏望圣察。

神宗览表毕，心潮泛起，取出当年安石所进《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颠来倒去，反复吟哦：“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侧其间。正论非不见容， 然邪说亦有时而用。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想变法之初，何等意气，抬手处，将见百年积弊尽去矣！殊不知呕心沥血，八年一瞬，大宋何曾中兴，因循何曾去了？神宗此时，思来想去，百感交心，不禁自语道：“卿但独善其身，抱一片孤忠，哪知为君之苦？”万难之下，乃召王珪进殿。

王珪看了表章，深恐神宗为安石至诚所动，乃直言道：“安石虑陛下不能克终，婉转言八事以试陛下耳，臣请再去江宁，以表陛下敬贤克终之诚，安石必至矣。”

神宗本犹疑不定，被王珪一语道破，乃摆一摆手道：“由他去吧。” 王珪闻言，心下甚喜，而故作愁苦之状，乘势进言，机带双敲：“安石既不肯受命，韩丞相又告病不朝，中书只有臣和惠卿，一老一少，恐难应命。”

神宗道：“卿未老，奈何言老？惠卿方壮，还有三司沈括，皆干臣也， 朕当大用之。”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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