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事儿,乡事儿
正月十三,我和红军一块吃了顿饭。我们是在洗车店遇见的,恰值饭点儿,又多年未见,就在附近一家面馆吃了简单的午餐。
红军是我的同乡。我们不相见,已有近十年。
红军的父亲叫建国,从名字上看,有点岔辈儿。后来我曾想,起名字真是个大学问,红军一家也许就因为这名字没起好的缘故吧。
建国是村里的电工,又承包了生产队的果园,有技术,人精明,早早地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错。建国的果园种在山下沟旁,承包后为了不闲置土地,在果园周边的空地和株距较大的树下又种了西瓜。建国懂技术,西瓜格外甜。虽然刚刚包干到户家里余粮不多,但每年母亲都会用麦子到建国的果园换两次西瓜,直到今天我依然可以回忆起那满口的香甜。
建国也有烦心的事儿。有年夏天,果园里闹狐子,好好的瓜不是被偷走,就是被糟蹋得瓜烂蔓折。建国早年在矿上工作,托熟人搞回来几个雷管,炸狐子。放了几天,没听响儿,西瓜继续丢。一天下雨,建国找放在瓜棚床下的胶鞋,发现雷管横七竖八地摆在床下,顿时一身冷汗。收拾了雷管,稳定了心神。建国不甘心,想狐子再精,也不会懂电,雷管不行,就用电网。没几天,果园的周围就多了一圈电网。瓜没再丢,电到了人。
那天是晌午,快上学的时候,太阳白花花的刺眼。果园围满了人,警车亮着灯,建国戴着手铐被公安从果园里架出来。不远的地上,躺着一具青年的尸体,盖着一张苇编的凉席。青年的母亲哭得呼天抢地、撕心裂肺,人群的议论和苍蝇的嗡鸣和谐成韵。
那天很热,一下午我都没心上课。红军根本就没来上课。
红军比我大四岁,原和我二哥同学,后来和我三哥同学,再后来和我四哥同学,等到和我同学一年后,小学毕业了。初中时我考入了镇上的初中,红军留在了村校。初中三年,他依然很刻苦,终于在我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考入了一所中专。
建国判的是无期。在建国入狱后两个月,红军有了妹妹,叫红霞。那些年家家都不富裕,都是只顾个温饱,虽然没有建国,但红军的母亲能吃苦,乡亲帮衬着,日子就一路过了下来。红军读中专的时候,建国回来了。但回来的建国再也包不了果园,种不了瓜,也当不成电工了。在监狱矿区服刑期间,矿上搞基建,建国负责接线,带电作业,从梯子上被电打得摔了下来,腰椎折了。提前释放。
红军的家更苦了。
好在家里供出了学生,红军马上要毕业,建国也跟着别人学会了配钥匙,天好的时候就开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到五里外的镇上配钥匙,红军母亲过早苍老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晕。红军毕业前,建国托人买钢筋、问砖料,想把原来的土窑旁盖三间砖窑。
“孩子马上毕业了,得筹算着娶媳妇了!”
砖窑没盖起来,建国死了。还是夏天,一场暴雨后,建国从镇上往家赶,回村的坡太滑,没把住,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
办完建国的丧事,红军就毕业了。但不分配。没有固定工作的红军开始四处打工。红军的母亲是彻底地老了。红军的家也开始与周围的乡亲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最终,沟畔的土窑洞只剩下他们一家。生活很难。
更难的是红军的婚事。托人说了很多,没有一位姑娘愿意。那两年,红军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白发。以至于红霞已经远嫁广西之后,红军还是单身。
有次回村见到红军的时候,他终于解决了婚姻问题。找了一个邻村的姑娘,长得敦实,人却尖刻。不下地,不做饭,经常和红军的母亲吵架。红军忍受不了,离了婚,一个人去了城里,很少再回去。
两个月后,红军的母亲得了中风,瘫了。红霞从广西回来接走了母亲。红军便更少在村里露面。
后来,红军的母亲又回到了村里,那时村里几乎已没了红军的音讯。听说红霞的家远不如我们这里,偏远,闭塞,穷困。从此,红军的母亲一个人过。拖着半瘫的右腿和麻木的右手。
红军似乎回去过,我没有见,或许是因为我也很少回村的缘故。但两年前回家接父母,我却看到红军的母亲病似乎好了,走路已经很利索,手也比以前灵活。听说是同村一个赤脚医生治好了她。
那天和红军吃饭,谈到了他的母亲,他似乎也知道母亲的近况。而且他又结婚了,找了个离婚的女人,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说挺好。
我终是没有向红军提起钱的事,那是十年前,我刚开始做汽车配件生意,他在汽修厂干活,就给他发了一批配件,央他帮着卖。大约他也忘了。临别时我们加了微信,但直到今天,一直没聊过。
后来我看了看微信的好友,偶然通过各种关系加的同村的小伙伴的微信,大约都很少聊。大约也都很少回去。
时间往前走,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