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花事了 | 俯向大地的荼蘼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春风十里扬州路,
豆蔻梢头二月初。
聘聘袅袅十三余,
俯向大地的荼蘼
文 | 夏梓言
暖暖的午后,阳光落满窗台。
空气里,氤氲着干净的草木香息,是荼蘼。
在那辽阔无边苍茫的山川大地上,在那青青草木的三寸光阴中,我甚喜荼蘼,因为她最惊艳、最风情、最气度,又最朴素、最低温、最寻常、最俗气,像极了我的母亲。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母亲生得极秀气,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倘若母亲是个书香门第之女,那绝对是个“林妹妹”,再嫁一个有权势的主,可以说是一朵极致向阳的荼蘼了。
可甲戌之年,母亲却选择做了一朵俯身向地的荼蘼。母亲是打渔女,却有着一张好模样,一副好嗓子,一娇气的身姿。十里八村的阿婆,阿妈们常笑,这姑娘要是生在地主或者哪个当官屋里,那可不得了啊!我外祖母听见,就说:“可怜了我的姑娘喔,生得个穷窝里。”母亲笑,我喜欢穷家,有味儿。母亲小名月娇,十八岁时遇到父亲,十九岁嫁到蕲春,二十二岁生我。
“曾经那个漂亮的打渔女/多年后,竟成了我的妻”这是父亲写得。我看了,想笑又想哭。外祖母告诉我,父亲当初是以一朵荼蘼,将眉目如画的母亲征服的。清丽,婉约,含蓄,招摇,我的父亲真厉害,娶得这么媚矫的媳妇。
父亲十九岁在广济上货,相识了母亲。
那天是中秋节。
祖父从外面回来,有钱。给了父亲几百块钱,说是叫他带着母亲出去玩。父亲把母亲约出来,坐船从武穴到黄石,他们俩是第一次一起出来,很兴奋,那天父亲带着母亲去看采茶戏。父亲很聪明,他晓得母亲是戏迷,还喜欢穿花衣裳,唱山歌,爱吃桂花糕……母亲的一切爱好,他都了如指掌,所以深得母亲欢心,我想这应该是父亲成功靠进母亲的第一步吧?
那天的戏真好。想象不出的好。母亲回想说,是她自看戏以来最难忘最感慨的一场戏。
但是在我看来,那天的戏之所以让母亲念念不忘,觉得好,一定是因为父亲。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天仙配》,岂能不好?
其实,母亲不仅仅山歌对得好,采茶戏也唱得极深情。那年大队自己组织人唱戏,演员都是十里八村的闺女,小得十五六岁,大得二十八九的花大姐。那么多人,父亲就是一眼看到了她——我的母亲。
母亲一出场。惊艳一片。一群小伙子山呼海啸,“月娇好漂亮,月娇好漂亮……”
一出老戏被母亲唱得妖娆,温厚,千回百转,余音绕梁。戏子下台时,有很多人送东西,但唯有父亲送了一朵极大的红荼蘼“唱得一片深情,爱你哩!”,一句爱你哩让人叹为观止。就像在重磅真丝上绣花,突然针刺破了手,流了血,那血染红了花,连光阴都可发出叹息似的。
母亲被折服了。
接了花。
“妹妹,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哪里去。”
“那,我屋里。可好?”
简直惊魂。这是母亲第一次被父亲“调戏”,但母亲极爱,爱的惊心动魄。
作为女子,母亲听的耳热心乱跳,羞红了脸,跟手中那一朵红荼蘼一样,红的好看极了。母亲双手拿花放在胸前,不敢抬头看眼前的这个男人。
“么样?”父亲问。
“要得。”红着脸的母亲答应。站在一旁的二婆(父亲的姑姑)听到母亲答案时,眼泪哗就掉了下来。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儿子,现在终于要接亲了。父亲很大胆地亲了母亲一口。
周围的人,纷纷鼓掌,叫好。母亲突然间忘记了欣喜,忘记了存在,亦忘记了时间——仿佛整个晒场上只有她和父亲。
“娇,我要娶你。”父亲坚定地说。
两年后,父亲做到了。
一朵荼蘼开放了。但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是伤心欲绝的。
《宋词》里写,茶蘼是清冷的,甚至可以说是凄美,透凉的,但这凄然中又有人情冷暖的爱惜与善意,母亲便是个极好的印证。
布谷鸟叫了一声。
紧接着,布谷鸟又叫了一声。
“布谷布谷”,后山的布谷鸟叫到第三声时,母亲醒了。母亲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大片大片亮白的月光,从西墙的木格窗棂倾泻进屋,把床头都染白了,像下了一层厚厚的霜。
子时已过,是后半夜了。
母亲翻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慵懒地伸出胳膊,双手轻轻插进枕上亮白的地方,就像浸入洁净的井水,盈盈一握,缓缓舒展,恍惚有涟漪柔柔漾起,漫过指间。母亲悄无声笑了,然后她感觉到渴意,于是穿鞋下床,摸索着去到灶房,捧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水是从后山流下来的泉水,清澈甘甜,于是母亲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咕嘟咕嘟,母亲喝到第三小口时,我就醒了。泉水的凉意让我冷不丁打个激灵,我揉揉眼睛,再踢踢腿脚。“咚”的一声,水瓢从母亲手中滑落,跃进水缸,溅起朵朵水花。突然袭来的阵痛让母亲无法自持,她手扶缸沿轻声呻吟。
母亲抬眼望天,疼痛,甜蜜,恐惧,幸福,百般感受交织杂缠。母亲捂着肚子不禁哭出了声。阵痛越来越剧烈,母亲的呻吟变成了尖叫,一声高过一声,最后与布谷鸟的鸣叫声组成了激烈高亢的和声,让那个寂静美好的夜晚,显得如此富有艺术气息。
更多的人醒了,惊慌的喊叫声,急切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然后村庄也醒了,狗叫声,鸡叫声,牛叫声。
母亲躺在床上嘶喊,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东冲西撞。祖母是当地出了名的一流接生婆,没有让母亲去医院,就把我接出来了。在祖母的手上,我哇哇大哭,祖母见生得是个男娃,脸顿时就变黄了,因为她希望母亲生个女孩。祖母皱了皱眉,然后提着我的两条瘦腿,像提着一个剥了皮的猫,毫不犹豫地就要往尿罐里扔。
因为生男孩,是要罚款的。超生了。
就这样,我一出生就落在了祖母那两只冰凉的手里。在我的头就要被浸入尿罐的危急关头,母亲一跃而起,窜到床下,从祖母手里把我抢下来。祖母大怒,道:“国平屋里的,你想干什么?”
祖母说着就把她的手伸了过来,想从母亲手里把我夺回去。娇小的母亲在这场合下哪里斗的过强势的祖母,那一刻在母亲的眼睛里,祖母满头的白发根根都像带了电,就像阳光暴晒下的猫的毛。祖母的眼睛闪着绿油油的光好像暗夜里的猫眼。
在危急关头,外祖母来了,外祖母一看形式就知道了全部,护女情深的她,抬起一只手,在运动中攥成了拳,对准了祖母的嘴巴,捅了一家伙。只听到一声肉腻腻的响,祖母怪叫了一声,捂住了嘴巴,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外祖母说:“那时候护犊心切,一时失了手。”
母亲说:“我原本是准备与她拼个鱼死网破的,但没想到你外祖母来了。”
总而言之,在这一场狂风暴雨中,我顽强的活了下来,是幸运的。但母亲的苦日子却开始了。
生我时,正直国家计划生育的关头。我要被罚款四千元。那时候,家道中落,已快无米炊烟。哪里来的钱交罚款啊。交不出来钱就惹上了大麻烦。
那时哥哥很小,但十分聪慧。每次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来催款,他都故意大哭,弄得村子里的阿公阿婆骂那些计生办的人,心狠手辣,没有天理地动手打小孩儿,而把他们逼走。那些人每次来,我家没钱,他们就动不动要牵圈子里的猪,揭房上的瓦。圈子里的两头猪还小。家里唯一能卖钱的,是只山羊,可羊已经怀了崽。母亲担心催债的人把羊牵走,只要看见那些的人来了,就慌忙叫我哥背上我,牵着上羊到后坡去躲一躲。我哥跟我一躲就是大半天,直到催债的人走了,母亲才喊我们回家。
有一次我们牵着羊到后坡去躲。一直到天黑尽了,都不见母亲来喊我们回家。我哥抱着我害怕极了。我们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借着暗下来的夜色,我哥小心翼翼抱着我牵着羊回到家,我们看见母亲坐在门口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可怜我的猪喔,才这么小……哥放下我,牵着羊跑到圈子里一看,圈里空荡荡的,猪没了。
祖母则在一旁,破口大骂:“叫你生这个狗杂种,小精怪!”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一个人背着背篓,神情恍惚的朝老河走去。我哥发觉母亲的表情有些惊异,就顺手拿着把割草刀,装去割草的样子,带上我慢慢地紧跟在母亲的身后。母亲发现我们俩跟着她,就停下来,劝我们回去。说她是去那边搂柴,马上回来。为了不让母亲难过,我们假装转身回家去了。等母亲走远后,我们又偷偷的跟着她。
我哥带我躲在那棵老柳树下,看见母亲在河边走来走去。河边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风安静地吹来,撩起了母亲蓬乱的头发,那沧桑的面孔,让小小的我终身难忘。母亲徘徊了很久之后,正一步一步向河心走去,河水淹没了母亲的小腿。哥连忙从老柳树下猛得窜起身子,想奔去拉住母亲,却看见母亲又返身退了回来。我趴在那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我们跪依在老柳树底下观察着母亲的动静。母亲坐在河滩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仿佛那一河的水,都是母亲的眼泪。目睹了母亲伤痛的模样,藏在老柳树下的我和哥也哭了起来。母亲在那头哭,我们在这头哭。风把地上的黎草吹得晃来倒去,它锋利的叶锯,把我的手和脸割得血珠直冒。
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是的。我满怀感激又满心愧疚。
母亲嫁过来时,才只有十九岁,她也是一个孩子啊。她生性本分、老实,不爱多少说话。由于家里添了人口,每顿吃饭,就多了一张嘴巴。那时,祖父在上海,家里祖母说的算,祖母经常欺负母亲和我,嫌我嘴馋,说母亲每顿都要吃喝几碗饭,还不干活儿,说我喜欢打我哥,调皮捣蛋。但由于我还是个小不点,她不敢太折磨我,怕我死掉了,她逃不了责任。便将一切的恨意发泄到母亲身上,有时候吃饭,母亲连桌子都上不了,舀一碗米汤,站在旁边,稀里哗啦的喝下肚,就背着背篓,上坡去干活儿。
己卯年冬,祖父从上海回来,祖母磨刀杀了鸡鸭,吃晚饭的时候,祖母心疼她的丈夫跟儿子,还有我哥,鸡跟鸭刚一起锅,就赶忙用勺子将鸡鸭舀出,盛在另外几个碗里,给他们留着。鸡鸭的身子一舀出,剩下的就全是汤。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各自手里拿着鸡腿鸭腿,吃得跟猪吃食一样响。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家里已经在吃饭了,看我睡着了,看了看父亲,没做声。祖母养的一条小黄狗,趴在桌子底下把骨头按着翻来覆去地舔。祖母拿着锅铲,将昨天剩下的红薯饭倒进母亲碗里,让母亲吃。母亲就这样端着碗,祖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母亲,那眼里仿佛充满了仇恨,嘴巴翘得能挂稳一把镰刀。祖父看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空碗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恶狠狠地对祖母说:“你这个婆娘,莫果辣心,才娶几天的媳妇儿,就果里磨人咯!”祖母见祖父发怒,吓得脸色惨白,从此再也不敢这样对待母亲。
母亲体弱,力气小,干活儿干得慢。祖母就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做点儿事就不行了。你要不是嫁到我屋,早就饿死了!”母亲抬起头,拨开祖母的手说:“妈,你不要那么过分。”那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她的婆婆。
每年春季是耕田下种的时节。那时,我们家里养不起牛,一到开春,就得用牛平秧田。看到别人家的秧田已平整完,且快撒谷了,祖母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大胆向父亲说:“干脆我们俩代替牛去平田,你拖我推。”
早晨的寒气还未退去。父亲的肩上就卡着枷担,母亲双手紧握着耙子,一前一后在田地里挪动。他们埋着头,父亲的脸快要挨着水面了。母亲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紧跟着,泥水溅满了她的脸。好几次,她因为力气小把握不住耙子,而摔倒在水田里,周身裹满了泥巴,只剩下两只眼睛在转动。
晚上回到家,父亲和母亲瘫坐在凳子上累得不能动弹。母亲的手掌起了很多水泡,血水从磨破皮了的水泡里往外流,痛得她的一双手,不停地颤抖,像风中摇晃的树枝。父亲的衣服被磨穿了,肩膀被勒出了很深的一道血口子,血水凝固了,衣服粘在肉里,撕都撕不掉。
就在家里刚有点起色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剩下了祖母一个人,孤零零的。那年祖母大病,瘫痪在床三年之久,就连她的女儿都不愿意来照顾她。母亲说:“我来照顾吧。你们走吧。”母亲给祖母理发,修剪指甲,擦身子,端屎端尿,打扫屋子,换被子,做祖母喜欢吃得糍粑,晚上不嫌弃祖母脏陪她聊天,睡一张床……一次母亲给祖母洗脸,祖母突然就大哭了起来,母亲吓得惊魂未定,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疼了祖母,一个劲儿道歉,祖母说:“儿啊!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对不起你啊,那时候光折磨你!”母亲拿在手上的帕子,掉在了地上,母亲哭了。
蕲春有老话:屋檐水滴现处。意思是你对别人怎么样,别人以后就对你怎么样。
祖母年轻时待母亲不好,但年老了,不能动了,我的母亲并没有报复她。
早就有人说祖母挨半年,可在母亲的细心照顾下,祖母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一年多后祖母能够下床走路了,村子里的人说,是母亲的善良感动了上苍。是的啊。天底下,像母亲这样善良,慈悲的媳妇真的是多了,不是吗?
丁酉早春。一屋里的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给祖母做鞋垫,一针一针地绣。针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我眯着眼睛看母亲绣花,却无意间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母亲的头发像一把枯草一样在风里飘扬,在阳光下极耀眼,我的母亲老了。我翻开母亲二十岁的照片,再看看现在的母亲,忍不住落泪,眼前的这个消瘦,苍老的妇人跟照片中的那个女子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把凳子搬到母亲身旁,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啊,真的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让人心疼。我不让她绣了,告诉她这个买的,不贵,她不肯,说买的哪里有自己做的好?绣完了你跟哥哥拿起垫啊。
母亲啊,这种鞋垫,我们现在根本不用的,您知道吗?看着母亲,我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母亲绣完后,我假装很喜欢地拿起鞋垫放进靴子里,站起来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夸真舒服,我看到了母亲欣慰的笑容,我也看到了自己的虚伪。但是,只要母亲能高兴,这样的虚伪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呢?
望着母亲,觉得她真的像一株荼蘼,一株俯身向地的荼蘼,一生苦难频生,却不问因果的荼蘼。她在苦难中呈现出一种博爱,那爱,是心疼,是包容,是宽厚,是慈悲,是理解和认同。而非索取、纠缠、想要多少回报。爱到深处,是低眉,是心里的柔软动人,是记得“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妙,是一柴一粥一饭,是手里暖、身上衣,是与痛楚的日常化干戈为玉帛,任意东西,风烟俱净,是微凉极致,是余韵了矣的开到荼蘼花事了。
夏梓言。97后教师、作家、编辑。蕲春人。
二0一三年学习创作至今,习小说、散文,在国内、北美、东南亚及港澳台等地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七十多万字,大量散文被《散文选刊》《作家文摘》《作家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全文转载,并入选30余种美文集与年度散文选本。曾一百六十余次荣获中国大陆及澳门各级文艺、创作大奖。
毕业于北师大首届中国90后作家高研班,曾任中国青年作协主席团成员,散文委主任,《青年作家》主编,中国校园作协第五、六届全委,现任全国高校文联创作中心主任,中国90后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散文代表团主任,高校文联全国十名签约作家之一,中国90后作协第四届,中央宣传部传媒集团首届签约作家,中国文化传媒集团签约作家,《散文选刊》《作家选刊》《高校文学》《青年散文》《青年作家》《文苑》《贵州文学》《江南》《国风》专栏、签约作家。
在美文亭、散文吧、榕树下、掌上阅读著有散文集《城春草木深》《十里暗香》《十年的深情与孤独》《百花深处》《一个人的山河岁月》《只因山河是故人》《素白时光,草木清香》《是千花百草守护着蕲南苍茫大地》《蕲南草木记》,长篇小说《凤凰路77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篇小说《木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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