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陕蒙宣化都六甲康氏族谱》就要付印了,作为康氏族人的一员,自然心有期许,乐见其成。哪天,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成书递到手中,就像递过来一个古老的信物。每个有幸打开她的人,都会接收到一种神秘的讯息,这种讯息与姓氏相关,与源头相关。因此,当编委会康文选先生从老家打来电话嘱我写几句话时,我感到了沉甸甸的份量。
作为土生土长的康家滩村人,近两三年来,我在网上看到康氏族谱首次编修会在府谷县大昌汗镇召开,看到康氏宗亲寻根访祖座谈会在鄂尔多斯举行,看到族谱编委会与康家滩村联袂筹划族谱,一个个奔走相告的身影,一次次面向往昔的叩问,随着时间的推移,姓氏像一条神秘的脐带,维系起血缘和谱系,愈加逼近一个姓氏的悲欢离合。我分明看到,一个以康家滩康姓为发端,横跨晋陕蒙三省的康氏迁徙分布图呼之欲出。“宣化都六甲”,是一个蒙尘的词汇,因年代久远,需小心翼翼面对,否则极有可能出错。我试着翻成白话,大意是:保德州一个叫宣化都的地方,相当于今天的某个乡镇,把辖区内所有村子的户口划分为十片,每一片叫一甲。甲是旧时户口编制单位。这十片户口以数字序号依次排列,分别叫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五甲、六甲,直至十甲。明洪武黄册规定,在城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保德州行政区划整体上划分为“五都”,即:宣化都、长乐都、静乐都、义合都、义门都。作为“五都”之首,宣化都起初就叫“宣化坊”,在艺文中也写作“宣化里”,后来逐渐称都,其意思都是一样的,但不同时期所辖村落的多少并不一样,明万历间知州胡洵阳曾感慨:“昔五都,共九十村,今二百九十一村。”从《保德州志》可以看出,康家滩从明代起就划归宣化坊,户籍编在六甲里,而且是所有户口全部编入六甲里,没有迁入别的甲里分洐户口的现象,比较纯粹。宣化坊一共十甲,有的甲的户口里就混杂有其他甲的户口,比如宣化坊六甲下园头村,内有长乐都二甲的户口;宣化坊七甲铁匠铺村,里面还有静乐都五甲、义合都八甲的户口。一般而言,一个甲的户口范围往往大于一个村子,有可能是包括几个村子的全部户口或部分户口,一个甲的户口上也会有不同的姓氏。因此,我们暂不能将康家滩康氏和宣化坊六甲康氏划上等号,因为归属宣化坊六甲户口的村子,除了康家滩,还有康家塔、下园头两个村子。这需要我们对后两个村子是否也有六甲康氏进行一番考察。经查证,康家塔无康姓者,下园头无从查考,还有个别实际零散在别的村落里的康氏亦难以查验,这样,我们大致上就可以把宣化都六甲康氏直接与宣化都六甲康家滩康氏划上等号。不是康家滩康氏的,也就不是宣化都六甲康氏本家,自然不在本族谱之列。饶有意味的是,明清两朝,都甲制度的设计本是为了限制人们自由迁徙,却也无形中保留了姓氏的秘密脐带,这条脐带就是不变的户籍。那时,人们可以迁出外村、外都、外地,但户籍保持不变,从康家滩迁徙到晋陕蒙三省的康氏族人,无论住在哪里,交粮纳税仍在原宣化都六甲里。这一普遍规律,成为这本族谱收录同族本家的根本依据,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同都同甲同姓者,就能判定他们是同宗同祖的本家人。从编委会成员走访、考证的情形来看,数百年间,宣化坊六甲康氏族人从康家滩出发,上岢岚、过陕西、走西口,繁衍生息于晋陕蒙三省几十个地方,不可谓不是生命的奇迹。而从一村人的命运,观照一县、一省乃至一个国度人的命运,这个奇迹就具有了某种凝重和厚实的品格。既然康家滩是这本族谱唯一的源头,那么,康家滩就值得多写几笔。前几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曾出版过我编纂的《保德史料补遗》上、下册,里面有康家滩的影子闪过。去年年底又整理完成《保德史料补遗续编》,也是上、下册,只不过以民国的内容为主,关于康家滩的记载就更多了。这一次,我要慢下来,像坐在村里四合院大门外的一块石墩上,把她细细打量。一个有趣的发现是,很多村庄都是水命,康家滩也不例外。翻阅《保德州志》,康家滩既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也是一条水的名字。作为村庄的康家滩,在城东三里;作为水的康家滩,在州东五里。显然,村庄与水的距离并不遥远,水与庄稼的故事、水与人的故事反复上演,一言难尽。在州东五里的,还有一条水,叫石坂沟,紧随康家滩这一条目其后。坂,也写作“板”,但其实“坂”字更为可信,它有山坡、斜坡之意。也就是说,流经康家滩这个村庄的水有两条,一条叫康家滩水,一条叫石坂沟水。据说,石坂沟里的水可灌地百余亩,万历年间,石坂沟为河水冲坏,失其利。我家离石坂沟近,小时候常到那里玩耍,沟里乱石嶙峋,泉水湍流不息,但水势已经不大,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小溪,大人们在那里挑水、洗衣,小孩子就戏水、打闹,有时也用手鞠起一捧泉水直接喝,那种清冽与甘甜回味至今。对石板沟最富诗意的表述是清代出版人黄葆真,他在《增补事类统编(卯)》卷二十六中记载保德州的水时,有一条目,就叫“板沟悠悠”,这里的板沟,指的就是石板沟。“悠悠”二字,传神至极,一下子接通了我小时候记忆里的场景,定格出一幅宜人的乡村山水画卷。随着知识和阅历的丰富,这幅山水画卷在我眼中变得沧桑起来。我愈加赞同清代保德人白君琳先生的判断,他认为,保德“童无木,涸无泉,风则沙飞,雨则土溃。小民耕耘播种,战战惊惊,时恐陷坠。生斯土者,曾不得享驰驱之乐,安步之适焉,何侈言名胜哉。”以康家滩为例,又何尝不是如此。能看清这一切并力所能及地施惠的,还有一位皇帝。康熙不姓康,但曾路居保德州,那一年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这个史实没有疑问,但有没有路经康家滩呢?我其实对一个皇帝有没有路过这里并不太过关注,即便光绪《保德州乡土志》上说康熙从保德州渡河过府谷时,就是从州城的南门到了康家滩才进行渡河的,我也没有产生多大兴趣。能让我产生动力记录这段文字的,是这位皇帝来之前,在给山西巡抚倭伦的圣旨中免除了包括保德州在内的边邑当年应征的赋税,而且要求途经地方的一切供用之物丝毫不得累及百姓。我想,那一年,康家滩的赋税一定也免除了吧。从这点上说,康熙是一个明白人。明白了也会无奈。历史上,康家滩十年九旱,却又饱受黄河水患,这几乎是一个悖论。仅就随手翻到的一些史实就令人触目惊人。民国十九年夏,康家滩水患加上冰雹,将青葱之禾苗摧毁几尽,成为受灾严重之地。民国三十四年,康家滩又逢黄河水灾,田地房舍大部分淹没,水退后,仍积沙数尺,不能耕种和居住。这一年的水灾,被称为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具体时间是八月二十日中午,康家滩只剩下五进院子没有冲垮,邻村郭家滩稍好一点,也只剩下十进院子,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十四日,黄河水位在暴雨后骤然高涨,大水溢出堤岸,康家滩、郭家滩、铁匠铺三村,被水冲毁烟叶水地七十五亩半和煤、磁窑各一座,十户民房也被水冲毁,损失达那时币值的千万元。仅隔了五日,当月十九日,黄水再度卷来,康家滩等三村田禾又遭冲洗,损失水地一百五十多亩。尽管康家滩依靠自身和外界,一次次从灾难中站立起来,但水患天灾带来的“十年九不收”,加上战乱劫掠带来的“十村九无烟”,在相当长时期内,依然构成了这里挥之不去的苦难。几乎可以肯定,活下去,像泥土一样活下去,咬紧牙关活下去,正是康氏族人不断向外迁徙的重要原因,也是那些选择继续留在本村的族人内心坚守的信念。今天的康家滩,多数人在城中村改造中做了房东,光是靠出租房屋就能够谋生,已很少有人从事稼穑,也不用再背井离乡四处漂泊,曾经的水灾随着上游的拦河截坝,也几乎不复重现了。时异势殊,生活仍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着,年轻一代多数外出求学打工,有了更多选择,很多人籍此散落各地,人口流动更加频繁,和以往仅仅为了活着远走他乡有了大不同。尤其当明清都甲人走户籍不走的规定早已废弃,曾经维系同宗同祖的那条姓氏脐带也愈来愈难以辨认,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编纂这本族谱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些哲学命题简单而又古老,但却是每个人来到世上不止一次要思考的终极问题。我们也不妨来此一问:康氏是谁、康氏从哪里来、康氏到哪里去。这一问,问得让人有些迷茫,有些落寞。是啊,我们背负着姓氏,却恐怕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时,康叔,一个富有喜感的名字,马上浮现眼前,据说他是康氏的得姓始祖。康姓起源有多种说法,总的来看,把康叔这样一个令人敬仰的远古名人确定为康姓始祖,是一个智慧的选择。大凡中国人,都在历史的回廊里与康叔打过照面,无论从面相看,还是从功绩看,康叔都像是一个温暖有力的大叔。他所开创的卫国,都城就在商纣折戟的朝歌,竟硬生生传国四十余代,历时八百余年,在秦灭六国中仍屹立不倒。我与康叔最近一次碰面,却是在一道初中七年级历史考题中。在这道考题提及的一个重要仪式上,他闪亮登场:司空冉季代表周天子向他分赐疆土,司徒陶叔代表周天子向他分赐人员。这应该是康叔的高光时刻。这一高光时刻反映出西周实行的制度是分封制,而分封制无疑是西周推行的最为开明的政治制度。可以说,康叔有幸感受过那个时代文明的洗礼,他也是那个时代文明的受益者。对于这样一个对国家对民族对康氏有大造之人,我透过历史的烟尘和微光,依稀看见,这个人似乎一生都在做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如果这是我的一个误读,我想一个理想的康叔一定也是想用一生来做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吧。作为康氏族人,从他那里得到的启示想必很多,起码的一点也许就是,我们能否也像康叔或理想中的康叔那样,努力活出自己想要活出的样子来。我开始好奇,录入这本族谱的一个个名字,因共同的都甲姓氏走到一起,他们是否都活出了自己想要活出的样子。尤其那些只有名字没有简介或事迹的族人,名字的背后是命运的覆盖,是怀才不遇,还是更为复杂的不为人知的成全。那么,请允许我对自己说,也对晋陕蒙宣化都六甲的每一位康氏族人说,打开这本书吧,这本书也许是沉闷的,粗砺的,但这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命运之书,我们就来自于那沉闷之石、粗砺之声。这也是一本远未完成之书,里面的人与事、时间与地点,还需要每一位族人调动记忆来填补。也因此,这本书永远不会完成,每个读到它的族人还将在上面继续书写新的篇什。新的篇什最有价值的地方,我要仿造哈耶克的名言说出:“族谱精神最需要的不是服从而是自由。”是的,沐浴着现代文明之光,只有每个族人都葆有基本的人性与常识,都书写自己不一样的人生,这本书才更加动人,也更加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