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聂读古画(一)
读画就是读自己
我常常在读古画的时候,真的能感受到古画背后着实是一个时代作古了,厚重而飘零,一时无法与当下的生活联系起来。当然,古画作古了我也就能安心地读他,谈及他,思绪零散,思维尚可飘逸,古画厚重而飘零可做新解。这不,一入眼的就是宋摹本《北齐校书图》,画中人不是宋代人,可勾描之感非常的宋代,可以说宋代最大的功德就是呵护了书画,保护了文化,文化阴柔绵延至今。宋代文化上的精致是时代飘零的结果,我常常在想我们当下的文化为何会有缺失之感,不是我们的技艺不行,而是情绪无法对应。在和平享乐的年代很多情绪都是伪情绪,其艺术作品也就失了真情感。而观宋代,外族侵略,情绪波动;历史起伏,文化震动,其宋画宋瓷、宋书宋词、理学及发明光耀古今,后世难以企及,历史退远,才能看得清楚。
国家动荡才会出现真正的爱国诗人。宋淳熙三年,陆游为回应与金主和派,攻击他“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而自号“放翁”。他被免去官职后,谪居卧病成都浣花村,病情二十多天未见好转,情绪之中写下“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的千古名句,倾诉满腔的爱国情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朗朗上口,一读诗就能感受到情绪的饱满。具备这般感受力的陆游,书法着实也是一流。
先不谈古画的细腻韵致,意味久远,一提《北齐校书图》,先得提陆游的题跋,洋洋洒洒,舒朗而苍劲: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携书从之游。尘壒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大意是说北齐以鲜卑蛮夷的血统如强盗般占据了中原,虽然勉强用礼仪文化之事来粉饰自己,但终归如犬狗戴文化人的方山冠。我知道羞耻而不愿用笔墨伺候,不愿如其他人去跟从。陆游宦海沉浮就始于淳熙年,淳熙五年,提举福建路常平茶盐,淳熙六年,改提举江南西路,而淳熙八年落职闲居在家,从画中题跋可见其“东风应笑我闲愁”的读画聊赖,另一方面,则是陆游借画抒情,影射当时占据北方的金政权,把自己对家国忧思都倾泻在了这张古画后的题跋之中,令人感佩,读画就是读自己。
而在陆游题跋之前,此画还有范成大的题跋,两人在乱世为莫逆之交,同为“南宋四大家”,也是舆论所迫,在淳熙三年,范成大时任蜀州统帅而罢免参议官陆游,可想其心中难受之情绪。其古画题跋为:右北齐校书图世,传□□出于阎立本。鲁直画记登载甚详,此轴尚欠对榻七人,当是逸去其半也。诸人皆铅椠文儒,然已着靴,坐胡床,风俗之移久矣。石湖居士题。大意是说此画相传于唐阎立本(后世考证真迹当杨子华勾描,阎立本再稿),鲁直画记记载非常详细,此画还少了对榻的七个人物,可能是失去了一半(也猜想应有几个版本,在台北故宫就藏有另一版),画中人都是善于书写校对的文人儒士,可都穿胡靴,坐胡床,风俗已经转变很久了。
书法意象自有图画感。依我所感,陆游与范成大两人的书法皆有名气,虽韵律不逮北宋苏轼、米芾等人,却一脉相承,越看越有味道,尚意之余,清晰可见陆游的涩笔之苍劲与范成大转折顿笔的保守,从题跋内容上也可看出范成大的无可奈何,与其情绪的收敛,不似陆游的饱满激烈。
情绪能感染人,也能使人更加冷静。我读画当然不似南宋诗人的情绪。我对电视剧《陆贞传奇》与《兰陵王》有所耳闻,其剧情设置的朝代就是北齐,魏晋风流之后的北齐,我大致知晓北齐享国二十八年之中,更换过太多的皇帝,宠信过太多的佞臣,且每一任皇帝皆是那么荒淫而荒唐,而陆贞,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官与兰陵王,一个爱国杀敌的美男子似乎成为了对那个混乱时代的某种救赎,《北齐校书图》与电视剧一般,不见血腥,有的是玩笑及娱乐。
可以说《北齐校书图》是一种属于魏晋之后,风流犹在的状态。传说此画作者杨子华能在壁上画马,而引起观者夜间听到马之嘶鸣的幻觉,时有画圣之称。唐阎立本评其人物:自像人以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其唯子华乎!宋苏轼评其牡丹:丹青欲写倾城色,世上今无杨子华。毫无疑问杨子华画的好,可我总认为当时的观画者的素养也是极为高明的,不管是陆游、范成大、还是阎立本、苏轼等,他们读画有一种很好的照应及表达,可以感同身受,可以浮想联翩。犹如画中的情境:北齐天保七年,文宣帝高洋诏樊逊等人校订五经诸史,以供皇太子学习。我们先不谈画面校书的士大夫们,其旁边,帮着提鞋、抱枕、拎着酒器,扶着古琴,尽心伺候的女婢小厮也是极其雅致可人的,面容姣好,情态可掬,他们虽然地位不高,却可识文断字,感受欣赏。他们的衣着实为谨慎,而观士大夫们,时而弄琴时而饮食,一边校书一边已呈醉态,好生惬意。其士大夫主人的形象倒是放诞得很,裸呈透视,披肩时尚,举手投足皆是风韵。或许是如蝉翼般的丝织品之高贵,让人不禁联想皇宫贵族的奢靡荒淫,魏晋遗留的士大夫之不羁。
《北齐校书图》的静逸诱着人一直想往里看,细看画中士大夫的握笔姿势,着实是小拇指翘着,食指与拇指发力握笔书写,与我们当下握笔姿势不同,想着现在一些老古板强调所谓的握笔姿势,而不是从书写最初,不是从生命本体的需求出发真是心生好笑。不过,回过头再看士大夫裸身握笔的姿势,尽是妖娆,倒是一再提醒我古画静逸的背后,满是放诞,不管是对皇帝及政权的失望,还是对文人大夫生命的解脱,都让人谈资不断,心醉不已。
古画之前现代的我,拘谨规矩着。有感现代人分科之细,体会之糙,难解画意,使人忧思。
读画读不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