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头、糖稀、熬了巴登——故乡纪事093》

如果不是从小生活在那个环境里,没有人能说的清“熬了巴登”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

要么是言语对语言的绝望,要么是味觉对味道的绝望,方言就如亲人特有的味道,难以复制和传播。

有些地方话词典会说“熬了巴登”是味道就是不纯正,这未免太泛泛了,我们那里更多指的是甜味的偏差。

“熬了巴登”没有独立的品格,分类中没给它地位和依存的食物载体,所以,每每遇见包含它的味道时,人们总是不满地说:

“怎么有点熬巴登的?”语气中满是抱怨。

“这甜菜熬了巴登的。”有人咬了一口煮熟的甜菜根,除了舌苔上的味蕾唤起对甜的似曾相识的记忆,另有一种感觉向两腮和鼻翼方向蔓延。它说不上是味道,但是没人否认它是吃甜菜带来的感受——熬了巴登。

可是哪个是纯正的甜味呢?我们对味蕾的那个判断,那种感受认真负责了吗?似乎没有。

“来,把糖水喝了。”那是一次感冒,母亲用小勺子将透明的与白水无异的液体送进孩子嘴巴,有一种幸福的滋味。

这滋味原来叫做糖的滋味,自此记忆抓住了它。以后,每到甜杆中、发酵的面粉中、煮熟的甜菜中,甚至深秋的白菜心中出现包含这种味道的时候,都会想起甜,更不要说那些叫“糖”的物质了。

糖精可以说是最抽象的甜,后来知道它也是味觉界的一个骗子。它是化合物,不是食物。对于敏感或喜好怀疑的人来说,它有苦味儿,可偏偏它叫糖精,字面上看,它是糖的精华,属于纯粹的甜。

可是它显然不是。

物质匮乏的年代,粮食稍微发霉,那是舍不得扔掉的。在我们的家乡,一旦粮食出现发霉前兆,就会出现一种叫“捂了”的味道,吃起来不好下咽。

这时候,糖精会登场。

家庭主妇把糖精用开水化开,掺到面粉里,这样贴出的大饼子或蒸出的窝窝头会有甜的倾向。特别是在拿捏适度的人手中,面食里有着甜的幻想,引起人不断追寻甜味更大、更深、更绵长的未来,于是不停地咬食下一口。

一个大饼子吃完了,口腔知道有甜味儿存在,却总是意犹未尽,这就是做饭人的目的:让你充满希望而不是充满厌倦地吃下去。

其实,砸吧砸吧舌头,那是熬了巴登的味道。

这里想到窝窝头,现在市面上卖的熟食里也有叫窝窝头的,其实那不是真正的窝头,它们掺了白面。

窝窝头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偷懒的玉米食物。

常常是没有来得及或者懒于做发面,于是就用生面、生水来和一下。要知道,没有发酵的玉米面粘性特差,仅有水很难让它们合为一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通过人手的力量促进黏合。

很显然,人手能够倾尽全力做成的结实形状就是圆形的一团,那问题又来了,中间实心的面不容易被蒸熟,于是人们在团面的同时,将大手指伸进面团中心,绕着大拇指一遍一遍地捏。

这样造型的面食就会有了一个窝窝,外表看起来像一颗小孩或小猫的头,所以叫做窝头。

这个工艺的窝头坚硬无比,粗粝异常,所以,加一点熬了巴登的糖精,会让吃的人产生错觉和希望,利于下饭。

糖精不光彩,却也从来不是令人讨厌的东西,在夏天,它还会成为大人们严加管理的物质。

因为他可以做赝品的汽水。

伏天漫长,闷热无比,只有底层深处的水是真心爽朗的凉。从洋井中抽出冰凉的水,兑上味精,然后将发面用的“面起子”就是小苏打放入水中,再滴上几滴老陈醋。

陈醋与“面起子”产生反应,气泡哗哗地冒出来时,抓紧喝,会有汽水的感觉。事实上,也会有汽水的效果,没过多一会儿,就会连连打嗝,胃里很是舒服。

对了,红糖,特别是甜菜熬制的红糖相对于白糖有点“熬了巴登”的味儿。

这说明,“熬了巴登”也是独立于白糖标准之外的、经常附着于糖上的一种伴生味儿。

有一些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那里大量地种植甜菜。

甜菜特别像大个子的芥菜,只是长在地上面的叶子比芥菜叶子要大和嫩,绿色叶片表面有着油光。甜菜的根是有价值的部分,上粗下细,与芥菜根长相相仿个头奇大。

种甜菜会“伤地”的,所以一般土地种甜菜至少要隔年,而且第二年种的品种选黄豆为好。黄豆对土地来说是营养师,甜菜是土匪,一掠而空。

甜菜大都上交给国家,被拉到遥远的地方做糖去了。

不过我们也会拣选一些品相不好的,用来做“糖稀”。

糖稀的做法并不复杂,把洗干净的甜菜头切成厚片,放进一锅水里用文火慢慢熬,等把水熬成茶色,甜菜片也跟煮熟的土豆片一样柔软时,沥出茶色的水,把甜菜渣子用来喂猪。

沥出的甜菜水继续煎熬,等水分含量极低的时候停火,冷却之后就有红茶色的糖形成。

这种糖吃起来粘牙,也有一股熬了巴登的味道,但是在糖块缺少的年代,抓着一条糖稀啃,未尝不是一件幸福和时尚的事情。

啃完之后,手掌上会沾上一些糖稀,再像猫一样,用舌头舔净它们,能够回忆起小时候喝过的第一勺白糖水。

熬了巴登的味道也存在于玉米杆里,特别是两截相连的“结子”处。

玉米杆常常被作为水果对待,像吃甜杆那样,用牙齿撕掉玉米杆的外皮,咀嚼里面的瓤,吸出的水里有甜的味道。

可是经常遇到吃着吃着出现“熬了巴登”的甜味,有经验的人这时候就不再继续嚼下去,会抽出来看看,因为这种味道常常接近另外一个聪明的动物藏身之所了。

它就是箭杆虫。

柔弱无骨的箭杆虫是鸟的美食,它们喜欢钻进玉米杆中最甜的位置定居。它们也像人一样嚼食玉米杆的瓤,然后拉出均匀的一粒一粒的屎。

箭杆虫的头部有一个很硬的嘴巴,所以不比人的咀嚼能力差。

它的聪明在于,玉米杆中哪里甜度高,它就在哪里安家。

所以,熬了巴登也是一种对箭杆虫预警的味道,莽撞的小孩不去体会这微妙的差异,直到一口咬断箭杆虫肥胖的身体,才发出“呸呸”的声音。

只有很少的时候,“熬了巴登”采用来形容人。

“你这人咋熬了巴登的?”

这句话也是非常难解的丰富的。

首先这个人不是不可救药,甚至有些特点相当于“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那种状态。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样的人身上一定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又不得不饶恕的特点,就像糖精。

如今,糖精被宣布为容易致癌的添加剂,备受冷遇。

熬了巴登的人却成为一种时尚,调剂着对信息变化上瘾般追求的人们。

(20201026,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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