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听到台湾小说家郭强生《寻琴者》书名时,想到伯牙子期,也想及《海上钢琴师》。郭强生写了一位在失望和渴望之间迷失的调音师的故事。
这本作品是《断代》之后,郭强生的全新小说,写尽节制的爱慕,及与它等量的寂寞。郭强生说,也是“献给受过伤的灵魂”。
一场雪,一架钢琴,一个人
郭强生
谢谢即将要掩卷的各位,循着琴声,陪伴我一路走到了这里。这里除了寂寞,还有谎言,软弱,恐惧,懊悔;但这里也什么都没有,不是空无一物的没有,而是无限可能的、那种无法预测的、宛若如释重负的没有。的确是如释重负了。没想到一个隐约的念头,在心头积压了二十年后,竟然此刻有了一个终于定格的画面:一场雪,一架钢琴,一个人。
电影《海上钢琴师》
要感谢的是岁月,毕竟二十年前的我是无法如此勇敢诚实的。二〇一八年的七月,当我写下“起初,我们都只是灵魂,还没有肉体”,之后,故事中的所有元素,意想不到地都开始被召唤出来了。终于能体会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写下那句“达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时,生命中所有的疯狂、喜悦、悲伤、孤独一刹那突然都聚焦的那个当下,她是如何地讶异与心惊,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关心现实,批判社会,嘲讽人性,优秀的小说家在三十多岁时都做得到。但是三十多岁的我却一度决定不再写小说了,这一空白就是十三年。如果问我,《寻琴者》对我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答案就是,我终于面对了那十三年间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感觉伤痕累累的疲惫,还有迷惘。而五十岁之后,我坦然接受,原来这就是作为像我这样一个人,总在追求一种在现实中没有换算刻度的感动,必然得付出的代价。
电影《海上钢琴师》
三十到五十岁,多么漫长的等待与跋涉。走过那些背叛与遗弃,生离与死别,总算走到了但求安心做人的这一天。走到了接下来的人生再没有脚本、世俗标准所代表的肯定再也无法支撑未来的这一天。我开始走向空旷的舞台,面对台下的你们,只想一口气把这个故事讲完。我一直喜爱像是《雪国》《春琴抄》《魂断威尼斯》《局外人》……那样精致深刻的文笔,谁说一段深情款款钢琴独奏,力道会不及一部气势雄浑的交响乐?这样老灵魂式的自我追求,在年轻的时候特别容易受挫。一来是不符合约定俗成的年轻艺术家姿态,要野心勃勃,要大胆创新;二来是自己在那个年纪根本也无法说得清,缺乏那种如音符般的纯净与透明,达不到那样既慈悲又残忍的救赎。中年后再提笔创作小说,先后完成了《夜行之子》《惑乡之人》与《断代》,企图跨越那些曾经在生命中发生的塌陷,回到Ground Zero。来到了这本《寻琴者》,呼喊奔窜嘈杂的人声渐远,在记忆的彼端竟已化成淡淡的悠扬。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严重走音,也许只是因为没有找到聆听的方式。
电影《海上钢琴师》
不会弹钢琴,却选择书写关于一个迷失在失望与渴望中的调音师,正因为需要这样的难度,才能够让小说创作之于我,成为永无止境的追求。终于发现可以温柔地轻吻那些压抑与寂寞所留下来的伤口了。最后能救赎自己的,原来仍是唯有这种旁人眼中仿佛自虐式的追求而已。谢谢各位能够如同聆听一首钢琴曲般,耐心地欣赏了每一个音符,没有跳页,没有一目十行,甚至听到了字里行间所有的轻喟与低回。小说的初稿先是发表于《印刻》文学杂志,谢谢简白副总编辑当时的邀稿。后来又经过改写,成为如今的样貌。谢谢王德威老师,以及朱天文、周芬伶、蔡素芬、郝誉翔在初稿阶段所给予的鼓励。同时要感谢“木马”的伙伴们,他们的用心付出,才让这本书能够呈现在各位眼前。
👇起初,我们都只是灵魂,还没有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