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锋 | 释“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作 者 简 介
张学锋,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
《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曰:
谢安字安石。……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时安弟万为西中郎将,总藩任之重。安虽处衡门, 其名尤出万之右,自然有公辅之望,处家常以仪范训子弟。安妻,刘惔妹也,既见家门富贵,而安独静退, 乃谓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及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安甚有愧色。
谢安再三推辞朝廷的征召,年过四十尚未出仕,以渔弋山水的处士自居。因其弟谢万犯事遭贬,谢安不得不以“高龄”出仕当时第一权臣桓温的司马。谢安在都城建康西南江边的新亭上船往桓温的大本营荆州赴任前,朝中公卿大臣皆来饯行送别,中丞高崧乘着酒兴对谢安的前隐后仕行为戏弄了一番,其中“安石不肯出, 将如苍生何”一句,成为读史者耳熟能详的名言。那么,高崧是谁?为什么要“戏曰”?《晋书》点校本为何在两处“如……何”的句子后用感叹号?还有,谢安为什么听到后“甚有愧色”?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世说新语·排调》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将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太平御览》卷九八九《药部六》引用这个故事时,在“时郝隆在坐”与“应声答曰”之间还有“谢因曰:‘郝参军多知识,试复通看。郝’”这十四个字,这样一来,故事场景就更加完整了。谢安无法作答,想把这个疑问推给郝隆。郝隆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于是“应声”而答。“远志”这种草药,其叶又称“小草”,郝隆巧妙地利用“远志”与“小草”一物二名的特征,用“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一句,暗讽了谢安前隐后仕的行为。桓温听后对郝隆的回答表示“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此过”二字很难解,《太平广记》引文作“此通”,徐震?先生在校笺《世说新语》时认为应该是“此通”。“此通”犹言“此论”,是六朝时的常用语。可见桓温对郝隆的说法是非常赞同的。
郝隆暗讽谢安“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这句话,有了以上的背景知识后,一点都不难理解。但是,同样是戏弄谢安并让谢安甚有愧色的“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一句,又当作何解释呢?
二
《晋书》卷七十一《高崧传》称:
高崧字茂琰,广陵人也。……崧少好学,善史书。总角时,司空何充称其明惠。充为扬州,引崧为主簿,益相钦重。转骠骑主簿,举州秀才,除太学博士,父艰去职。……拜中书郎、黄门侍郎。……累迁侍中。是时谢万为豫州都督,疲于亲宾相送,方卧在室。崧径造之,谓曰:“卿今疆理西藩,何以为政?”万粗陈其意。崧便为叙刑政之要数百言。万遂起坐,呼崧小字曰:“阿酃!故有才具邪!”……后以公事免,卒于家。
高崧是可以直接走进谢万卧室的人。高崧径自入室的故事在当时应该流传很广,如《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收录了这一条:
谢万作豫州都督,新拜,当西之都邑,相送累日,谢疲顿。于是高侍中往,径就谢坐,因问:“卿今仗节方州,当疆理西蕃,何以为政?”谢粗道其意。高便为谢道形势,作数百语。谢遂起坐。高去后,谢追曰:“阿酃故麤有才具。”谢因此得终坐。
著籍于广陵(今扬州市)的高崧家族,至少从他的父亲高悝开始就定居在都城建康了。高悝在东晋建国初期进入晋元帝幕下,后频历显位,做到了都城所在地的最高长官丹阳尹,并获得了建昌伯的爵位。高崧袭爵建昌伯,累迁至三品高位的侍中。高崧之子高耆亦官至三品的散骑常侍。高氏父子三代所历官爵,对广陵高氏这样一个门第并不太高的地方家族而言,无疑是个望外之得。因此不难推测,广陵高氏在当时的贵族制社会中,虽然门第不高,但却有着极强的进取意识。这与他戏弄谢安不无关系。
埋葬高悝、高崧、高耆三代人的高氏家族墓地,位于南京市栖霞区仙鹤观(今南京师范大学仙林校区内),1998 年发掘,被评为当年度十大考古发现,发掘简报《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墓》,载《文物》2001 年第 3 期。在 1998 年 8 月南京市博物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高崧墓志,但没有公布夫人谢氏的墓志。笔者曾询问未公布谢氏墓志的缘由,发掘主管人员的回答说:“高崧夫人是会稽谢氏,不是陈郡谢氏,觉得没什么价值,所以没有拿出来。”笔者听闻后觉得发掘主管人员对六朝政治社会史的理解缺乏深度,如果广陵高氏与并称“王谢”的第一高门陈郡谢氏联姻,那对陈郡谢氏而言就真的是“婚宦失类”的奇耻大辱了,能与广陵高氏通婚的也只能是会稽谢氏这些地方豪族。
那么,如何理解前述所提诸多问题?我们不妨再看一下陈寅恪先生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中对清人王鸣盛的批评。
三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五O《晋书王导传多溢美》中云:
王导传一篇凡六千余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实乃并无一事,徒有门阀显荣,子孙官秩而已。所谓翼戴中兴称“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以惧妇为蔡谟所嘲,乃斥之云:“吾少游洛中,何知有蔡克儿?”导之所以骄人者,不过为门阀尔。
陈寅恪先生对王鸣盛的这段话有如下评述:
王氏为清代史学名家,此书复为世所习知,而此条所言乖谬特甚,故本文考辨史实,证明茂弘实为族之功臣。至若斥蔡谟一节,《晋书》殆采自《世说新语·轻诋类》王丞相轻蔡公条及刘注所引《妒记》, 源出小说,事涉个人末节,无关本文宏旨,不足深论。……总而言之,西晋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孙吴旧壤, 当时胡羯强盛,而江东之实力掌握于孙吴旧统治阶级之手。……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是非平情之论也。……呜呼,当永嘉之世,九州空荒,但仅存江南吴土尚得称康平丰盛者,是谁之力欤?
陈寅恪先生在上文中,不谈小说虚妄不实之事,实为至理。然其“门阀一端乃当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有关之大问题,不在本文范围之内,是以亦不涉及”一句,却使他错失了评述王导功业的另一个侧面,从而使王导的功业止于彰显“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的国家与民族的大义上。
其实,“门阀一端乃当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有关之大问题”,即门阀政治(贵族政治、贵族制),正是六朝尤其是东晋政治社会的鲜明特征,即东晋的“时代格”(宇都宫清吉首提),是理解东晋历史的关键词。正如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自序中所言:“门阀政治,质言之,是指士族与皇权的共治,是一种在特定条件下出现的皇权政治的变态。……在作者看来,严格意义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江左的东晋时期。”在门阀政治或贵族政治色彩极其明显的东晋时期,作为首辅的王导,其主要功业就在于将适当的贵族成员安置到适当的职位上去,以维持贵族共同体内部的平衡,从而达到维持东晋王朝的存续。贵族共同体一旦失衡,东晋王朝亦将随之动摇,并最终趋于灭亡。庾亮、桓温当政时期的内乱就是最好的反例。《晋书》卷八三《顾和传》顾和称王导的执政“网漏吞舟”,以及《世说新语·政事》所载王导自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均言简意赅地表述了王导为维护共同体平衡所表现出来的容忍与宽缓。
四
对“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之语少见有学术上的理解,通常都是一些想当然的解释。如:1. 时人常说,谢安不肯出山,天下苍生将如何,今天谢安已出山,那么谢安将对天下苍生如何。意思是说谢安该有一番作为。2. 安石不肯出来做官,对老百姓打算怎么办呢!现在百姓对你又打算怎么看呢?3. 简文帝时,国运每况愈下,朝野都希望谢安出来主持政局,于是由会稽赴建康接任丞相。4. 谢安高卧东山时,朝廷中纷纷议论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可见谢安虽隐居,但心不忘朝廷。5. 中丞高崧挖苦谢安,说他屡次违背朝廷旨意,隐居东山不出,人们时常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如今苍生又将如卿何!而谢安听后夷然毫不介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解释,总的指向是立于家国情怀的立场上,认为谢安身在山林心在朝廷,忧国忧民。日本学者森三树三郎《六朝士大夫的精神》(同朋舍,1986 年)中论述南朝士大夫的风气时也认为,即使是在魏晋时期贵族通常对政治漠不关心的风气之下,仍然出现了不少颇具宰相之局、以天下为己任的一流贵族,如“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导,如“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谢安等。这里,森三树三郎同样是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理解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救世胸怀的。然而,这些解释本身就是前后逻辑不清的。
心在朝廷,忧国忧民云云,这与前引《晋书·谢安传》中其再三推辞征召,渔弋山水、无处世之意是矛盾的。其实,当时朝野对谢安的“不肯出”是痛恨的。
本文篇首所引《晋书·谢安传》尚有如下记载:
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必欲致之,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月余告归。复除尚书郎、琅邪王友,并不起。吏部尚书范汪举安为吏部郎,安以书距绝之。有司奏安被召,历年不至,禁锢终身,遂棲迟东土。
谢安由于屡召不至,有关部门建议朝廷对其“禁锢终身”,即永远不再起用。谢安被“禁锢终身”之事,还见于《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附阮裕传》:
(阮裕)在东山久之,复征散骑常侍,领国子祭酒。俄而复以为金紫光禄大夫,领琅邪王师。经年敦逼,并无所就。御史中丞周闵奏裕及谢安违诏累载,并应有罪,禁锢终身,诏书贳之。
同谢安脾性相近的阮裕,与谢安同时遭到朝廷肃整纲纪的御史中丞周闵的弹劾。谢安、阮裕这种高卧东山的行为,虽然很大程度上正如阮裕所说的那样“吾少无宦情,兼拙于人间”,是真性情的表现;这样的行为虽然也为世人所仰慕,但在御史中丞周闵看来,对于拥有贵族身份的人来说,却明显是违规,甚至是一种罪过,必须受到惩罚。但皇帝还是下诏赦免了他们。
五
对“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笔者目前看到的最贴切的解释,是宫崎市定在其《六朝时期江南的贵族》(《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中卷)一文中的解释。宫崎说道:
六朝江南的门阀政治具有多重层面。在公共活动层面上,贵族们被要求像私生活一样保持安静。在仕途的进取上,如果出现猎官或暗箱操作等行为,不仅会被认为有损公正,而且还会因破坏贵族共同体的平衡而遭到排斥。子孙在仕途上只要能够达到父祖的地位就会满足。个人优秀的才情或卓著的功勋,虽然有可能得到破格的待遇,但前提是必须得到贵族之间的舆论支持。这些都意味着贵族家庭的门第各有高低,而门第的高低差别,正是贵族社会的秩序。
门第的高低首先体现在贵族子弟任官之际。最初被任以官职称作“起家”“释褐”或“初仕”,起家时的官职如何,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以后的升迁。东晋继承曹魏以来的九品官人法,贵族子弟由其籍贯所在地的中正官授予乡品,而贵族子弟在什么官职上起家,这与乡品的高低密切相关。然而,这种制度进入东晋以后已变得有名无实,完全固化。高门贵族全都被授予乡品二品,于是,二品之家的子弟通常都从六品官起家(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这样一来,以六品官中的什么职务起家就成了问题。起家的六品官中最受人青睐的是秘书郎,其次是著作郎。决定起家官职的,是中央政府的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依据贵族子弟的门第、人品,进而听取贵族之间的舆论,选择适当的官职让适当的贵族子弟起家。
由此,联系前文所引王鸣盛对王导的评论:“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实乃并无一事。……所谓翼戴中兴称‘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生活在极端专制下的王鸣盛,缺乏明确的六朝“时代格”认识,因此,看不到王导在门阀政治中的砥柱之义。王导当时最大的责任就是“总百揆”,协调南北贵族,熟读“百家谱”,将适当的贵族成员安置到适当的官职上去,维持门阀政治及贵族共同体的秩序和平衡。
宫崎又说道:“另一方面,贵族子弟则不能妄自行动破坏这种秩序,按次序悠然等待,被看成是一种高尚的风格。”《南齐书》卷二十三《王俭传》“史臣曰”也说道:“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宠贵方来,陵阙虽殊,顾眄如一。”《颜氏家训·勉学》:“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附谢玄传》记载谢玄之子谢 时亦云:“子 嗣,秘书郎,早卒。子灵运嗣。少不惠,而灵运文藻艳逸,玄常称曰:‘我尚生 , 那得生灵运!’”不知甲子、不知寒暑的天生傻瓜谢 ,却身为秘书郎,而这个职位,正是二品高门贵族子弟的起家官。
然宫崎又指出:“但如果过于客气,动辄拒绝朝廷委任的官职,则会对后来的子弟及其他家族的子弟起家带来麻烦。”
由此,我们也许已经可以体会到“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以及谢安闻后“甚有愧色”的真意了。因为谢安是破坏贵族子弟按序入仕规则的典型人物,当然还有前面提到的阮裕。
代表谢家活跃于官场的是谢安之弟谢万。但谢万官场失意后,即便谢安心中极不情愿放弃“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的风流才性,但在家族利益面前,谢安还是听从了家族的安排,四十多岁踏上仕途。这就是前引《南齐书·王俭传》中所说的“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世说新语·排调》中还有一则谢安的故事,虽然与《晋书·谢安传》中的差不多,但在为保家族利益这方面表现得更加克明:“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这里可以看出陈郡谢氏“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因此谢安不必出仕。同时又留下一个伏笔“但恐不免耳”,说明谢安心里早有准备,一旦谢氏家族利益受损,出仕是势在必行的。《世说新语·方正》记载有桓温、桓子野(桓伊)一则故事:“谢安石料万石必败,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有何严颜难犯?”意思是桓温不理解谢安明知谢万会犯事失意,为什么不早早劝告。桓伊说也许是不太好意思吧。桓温则生气地说道:谢万如此弱智,有什么不好说的!桓氏的门第较低,也许无法理解王、谢这些高门大族内部的规则,以为有能力就能上位,因此也正是这个桓温及其子桓玄,使得东晋的贵族共同体严重失衡,将东晋王朝推向了灭亡。
然而,由于谢安此前多次拒绝朝廷的征召,错过了最佳时期,因此,不得不从低于自家门第的征西将军府司马起家。出发前往征西大将军桓温幕府的驻地荆州时,在都城西南郊的新亭与前来送行的人告别。当时政治社会地位并不是很高的高崧戏言谢安,令谢安很是羞愧。不过,大概也只有被谢安之弟谢万亲昵地呼过小字“阿酃”的高崧才敢讲出那样戏谑的话来吧。
可是,高崧的这段话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仍是似懂非懂。宫崎进一步解释道:想来高崧这句玩笑话, 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在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山的时候,排在你后面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入仕顺序也不得不往后推,真不知道他们对你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而现在你出仕了,在你之前出仕的贵族子弟,这次该轮到他们不知该如何对待你了。
把贵族子弟称为“苍生”,这是一种夸张的表现。但高崧的戏语,前半部分是非常直白的,这一点是很有意思的。
由于谢安受到了桓温的尊敬,不久后即返回朝廷,并官至宰相。北方前秦苻坚大举南侵,谢安指挥同族子弟谢石、谢玄在淝水击败了苻坚,大获全胜,从而保证了东晋政权的安泰,江南贵族也因此毫无异议地把谢安推崇为一代领袖。从此以后,谢氏家族与开国元勋王导的子孙齐名,并称“王谢”,成为江南贵族的代表。
因此,将“苍生”理解为“天下”“朝廷”“老百姓”,将谢安的出仕认为是“想有一番作为”“希望他出来主持政局”“身虽隐居,心不忘朝廷”“老百姓对你怎么看”等等,就像王鸣盛对王导的“翼戴中兴称江左夷吾者”而“不知其何在”的批评一样,都缘于没有理解六朝门阀政治(贵族制)的精髓。其实,将“苍生”理解为 “百姓”也不错,但不能加“老”字。因为六朝的“百姓”,只是拥有族谱的那百余家大小贵族而已。
六
总之,东晋之所以能够安定,原因就在于司马氏政权下存在着一个贵族群体,贵族出身的官僚掌握着军队,在阻止北方异族南下的同时压制着江南的土著豪族。而且贵族群体以维持现状为原则,防止共同体的分裂,团结一致,努力辅佐皇室。但是,这种安定并不会永远地维持下去。事实上,试图打破这种安定的因素一 直存在,并渐渐地走向了前台,贵族共同体的失衡,导致了东晋王朝的灭亡。
高崧、郝隆这样的次等贵族,为了获取超出自家门第的更大的利益,进入社会的更高阶层,他们会积极进取,迫不及待。《晋书》卷七十一与高崧同传者还有孙惠、熊远、王鉴、陈 四人。孙惠是吴国富阳人,孙吴宗室孙贲的曾孙。熊远是豫章南昌人,祖父熊翘西晋时曾是富豪石崇家的苍头,后经潘岳之劝石崇才将之放归乡里。王鉴是堂邑人,父王?曾任御史中丞。陈 是陈国苦人,少好学,有文义。这五个传主,除陈 外,其他四人都是江淮地区的低等贵族,同时都还具有一个共同特征,这就是自己有才学。该传的“史臣曰”中有这样一句话:诸人皆“有毗济之道,比之大厦,其榱桷之佐乎!”毗济与毗助、毗佐、毗翼、毗赞、毗益等词汇一 样,是有佐时之才的意思,但与支撑起大厦的栋梁之才相比,他们最多是“榱桷”,即屋椽,是次要人物。正因为如此,以高崧、郝隆为代表的低等贵族在进取的同时又对高门大族在政治、社会上的垄断也会有所不满,有所微词,在恰当的环境下,更会发出适可而止的戏谑,令高门“甚有愧色”。
当时人如此,而后世生活在极端专制下的人们,更是难以理解六朝贵族制的真谛。清人朱轼在其《史传三编》卷十九《谢安传》中对“苍生”以及高崧、郝隆的戏谑也有所评论:“谢安与殷浩当韦布衣时,并负苍生之望。其应桓温之召也,高崧尝戏之曰:今日苍生将如卿何!盖阴以浩之前车相讽厉。而安独克弘远谟,一 雪处士虚声之谤。固知体公识远,则隐显同归。而郝隆所诮处为远志出为小草者,未为通论矣。”不是高崧、 郝隆“未为通论”,只是王鸣盛、朱轼不知道六朝“时代格”为何物而已!
文章刊登于《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8年 第5期17-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