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这次,我旅行到奥地利的哈尔斯塔特,人们称其为“欧洲最美的湖畔小镇”。镇子依水而建,沿着湖畔有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湖对岸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小径另一侧也是一片重峦叠嶂,建筑依着山势高低起伏,或远或近。那些建筑多是木墙木顶,墙上镶嵌着各种颜色的精美雕饰,而门窗和窗前的栅栏则是簇新的白色,家家户户皆如此。
游览到傍晚,云已经压得很低。我们找到一家小店,打算躲一躲即将到来的雨,却看见店门口一位女子蹲在地上正在给门边的栅栏涂油漆,并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回屋的意思。
同行的朋友走上前问:“快下雨了,天也黑了,干吗还要这么精心地装饰栅栏呢?”
那女子回过头,笑笑说:“前几天感冒,冷落了这排栅栏,心里一直惦记着,今天能起床了,要给它‘换件新衣服’。”
于是她仔仔细细地漆完了每一根栏杆,才回到店里来。与我们闲聊时,她又笑着说:“这个镇子从十一世纪就有了,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不把它打扮得美美的,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她那认真的模样,让我瞬间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幅年代久远的小画,画作的名称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却能清清楚楚地记得画面的每个细节:一个荷兰风格的小小院落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一位农妇装扮的女人正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刷洗着地面铺陈的碎石块之间的缝隙。
这幅油画称不上华美,色彩也不够艳丽,画中的主人公及其家境可以称得上普通甚至清贫。但它实在是优美极了。那些精心装饰生活细节的人们总让我想起一个词:体面。
这个词并不全然包含善意。在特定的时代,人们以它指称“外表很光彩”,言下之意是“内里可不一定”。后来,甚至演变为大家都羞于谈“体面”,因为“追求体面”似乎就是追求虚荣、华而不实的东西。在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中,更有这样的劝诫:“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
“体面”果真无用吗?
明代《朱子家训》被人奉为修身治家之典范,其第一句便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意即清晨起床后,先用水洒洒庭院和台阶,以美化环境。《弟子规》也说:“房室清,墙壁净,几案洁,笔砚正。”强调的同样是寻常生活里的整洁、精致、体面。体面,可以无关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而存于心现于行,表现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你看那树上的小鸟,都会仔细地用小嘴梳理羽毛呢!
我总是格外珍惜那些“体面”的风景。
旅行途中,我常常在寻找著名景点时途经一些不知名的小镇或村庄。许多人家临街的窗台上都摆满了鲜花,花的背后飘荡着洁白的窗帘,像是衬托花的天然画布。这些地方都是居民区,居民们无意也无暇发展旅游业,他们仅仅是习惯了把自己生活中最精美、最体面的一面,展示给来往的行人。
即便是以狂野著称的美国西部,也有这样精致的风景:那是一条沿着海岸线蜿蜒曲折的小道,铺着洁净的木板。在一座座造型别致的路灯下,挂着一些袋子。它们为那些在小道上遛狗或手持垃圾的人预留了一份体面,也为这座城市彰显了它的体面。
犹记得那次在英国看到一则电视新闻:南部地区,一列火车意外脱轨,五六节车厢发生侧翻。新闻画面中,现场一片凌乱,救护人员抬着担架,来来往往。记者来到一位男子身边,他显然受了伤,被人扶着坐在山坡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在听记者说明采访来意后,他正准备开始回答,但发际线边已经有血在往下流了。旁边的一个人想要为他处理伤口,他轻轻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并颔首致谢,然后一边认真地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这幅画面现在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成为对“英伦绅士”形象最佳的注解。
反观我们今日的生活,能否先将昨日的顽疾“洒扫”,再建造明日的高楼?能否让追求物质的脚步缓一缓,等一等我们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