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市立美术馆藏中国古代书画,之所以如此迷人,其特点不仅在藏品的水准极高,更在于大多出自充满传奇色彩的画师之手,例如王维、李成、郭忠恕、易元吉等等,更多为传世孤本,犹如遗佚海外的璀璨明珠,因此尤其引人关注。本周末,7月24日,期盼已久的「遗珠:大阪市立美术馆珍藏书画」特展,将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正式开幕,展件不仅包括李成《读碑窠石图》、燕文贵《江山楼观图》、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等名作,更有首次在大陆展出的宋徽宗《晴麓横云图》以及吴道子、张僧繇、王维手迹,如此重磅阵容,不负“遗珠”之名。这场集结中日书画顶级收藏的饕餮盛宴,必将成为今年最受学界与众人瞩目的焦点,本期「大观」,将聚焦本次展出的诸件珍稀画迹,与诸君一同弥补“遗珠之憾”。吴道子《送子天王图》/胡舜臣《送郝玄明使秦图》/宋人《护法天王图》/宋徽宗《溪山秋色图》/米友仁《远岫晴云图》/郑思肖《墨兰图》/龚开《骏骨图》/方从义《太白泷湫图》Osaka City Museum of Fine Arts中国无以计数的古代书画,在19至20世纪的飘零岁月中颠沛流离、四散殆尽,尤其是年代最为久远、魅力最为迷人的宋画。如今,排除两岸故宫与国内各馆收藏,海外宋画收藏以美日为主,大阪市立美术馆身为一座地方博物馆,却因集结有众多无可取代的传世孤品,被学界称为“弥补宋画历史的最后一块拼图”,由此可见其珍稀与重要。作为京都与奈良的门户,大阪城在15世纪已经成为西日本的文化与经济中心,如今更是日本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地位仅次于首都东京。1614年,德川家康坐阵大阪茶臼山,与丰臣家族展开决战,开启江户时代,而这座茶臼山的山脚,即是大阪市立美术馆的所在地。·美术馆坐落于繁华的大阪城,左侧即是茶臼山 @谷歌地球三百多年后,1936年,集结当时最先进的设计理念与建筑技术,大阪市立美术馆在天王寺公园内的茶臼山下落成,主馆由住友家族的旧宅改建,以接受日本各大收藏世家的捐赠作为馆藏起点。1945年,日本惨败,自食其果,大阪亦遭受盟军多次大规模空袭,而大阪市立美术馆侥幸未毁,其中收藏的数千件中国藏品幸免于难。此后馆藏不断扩大,其中作为支柱的重要馆藏,来自阿部房次郎(1868-1937)与山口谦四郎(1886-1957)的毕生收藏,前者以书画收藏为主,后者则醉心于佛造像研究。本次「遗珠:大阪市立美术馆珍藏书画」借展展件,即为阿部房次郎“爽籁馆”捐赠的旧藏书画。阿部房次郎为幕末武士之子,入赘近江商业巨头阿部家族后,逐步成为明治时期的商业巨头。他早年已然钟爱中国书画、玉器,1921年出访欧美各国后,深感艺术品保存之重要,开始以收藏为责任。在日本著名学者、京都学派创始人内藤湖南(1866-1934)的影响与指点下,阿部晚年大批收藏中国文物,同时不吝将其公开,正如其在在《爽籁馆欣赏第一辑》序文中所言:
“导正偏重物质主义、轻视精神文明的风潮,实有其必要性。希望借由艺术调和人心,培养优雅风气。相较于欧美,日本设立美术馆机构的起步时间较晚。东亚古美术中,又以中国美术的成就最高。这样的中国美术品在兵乱中散佚毁坏,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阿部收藏的主要渠道,来自关西地区中国书画交易核心机构“博文堂”,主人原田悟郎(1893-1980)以制作中日古书画珂罗版起家。辛亥革命后,满清官员忙于出售家藏书画古器,成箱贱卖至日本,原田受内藤湖南嘱托被迫接收,负责转卖,由此走上经营文物之路,辗转中日之间。1937年,阿部房次郎病逝,遗嘱中称“收藏来自于社会,当归还于社会”,于是在1943年由长子阿部孝次郎将160件珍贵书画捐赠于大阪市立美术馆。五代宋初画家李成,上承荆浩、关仝,下启范宽、郭熙,是当之无愧的山水巨匠,画史传奇中的传奇。他的一生仕途不顺,命运坎坷,无意攀附权贵,只有终日痛饮,最终醉死于淮阳客舍。短暂的人生中,李成开创“寒林平野”画格,画名在宋代已趋鼎盛,当时中原画师无不以其为师,如爪抓擎般的树枝与荒寒气氛是其传派的标志。但他的画迹流传虽多,却没有一幅可认定真迹。其中耳熟能详者,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晴峦萧寺图》、辽宁省博物馆藏《茂林远岫图》等,或风格与之不符、或留有明显疑点,而本次展出的《读碑窠石图》,则是最接近李成真正面貌的无上神品。
北宋·李成 读碑窠石图
126.3x104.9 | 绢本墨笔
本幅《读碑窠石图》,双拼大轴,气息高古,笔力浑沉,墨气深厚,描绘一主一仆肃立古碑之前,寒林凄恻,陂陀萧条,于寂寥荒寒之间,营造出“怀古”的轻愁与肃穆。· 安岐《墨缘汇观》录:“李成《读碑窠石图》,绢本,双拼轸阔挂幅···碑之侧首小楷一行,款书'王晓人物李成树石’八字···”今本据考无此落款,所以恐为后代摹本;周密《云烟过眼录》又录:“李成看碑图乃李成画树石,王崇画人物,今止有一幅,其人物一幅不可见矣。”即知元代已残余半幅,为摹本增添证据,但无碍于它仍是最接近李成真迹之作。画中林木的造型较宋代许道宁、郭熙更为朴拙,山石也未见明确的皴笔,而是如同董源《溪岸图》、卫贤《高士图》般融合的晕染与皴擦,墨色自然、几乎不露笔迹,是李成“意气寒邈、惜墨如金”画风的完美印证。2019年1月,《读碑窠石图》曾与李公麟《五马图》一同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特展展出,一时引为轰动,前往观赏者络绎不绝。本次回归故土,与它的传派——台北故宫馆藏郭熙《观碑图》、宋人《寒林待渡图》等画作共同陈列,相信会更加受人瞩目。宋初画家大多性格特立独行,郭忠恕更是其中最桀骜不驯的一位。他才学超凡,画技精湛,长于古文,于宋太祖时担任易学博士,却根本不懂为官之道,据宋史郭忠恕传记载:
建隆初,被酒与监察御史符昭文竞于朝堂,御史弹奏,忠恕叱台吏夺其奏,毁之,坐贬为乾州司户参军。乘醉殴从事范涤,擅离贬所,削籍配隶灵武。
由于为人不羁,疾恶如仇,郭忠恕不仅与监察御史大闹朝堂,当着太祖面撕碎奏折;又在贬谪乾州后痛揍同僚、擅离贬所,最终被削籍发配,从此无意仕途,全心书画,“纵放岐雍、陕洛间”。与李成相似,郭忠恕不拘礼法,藐视权贵,还可能是猫奴——无论对方的身份,他都称人为“猫”。他的好友都是贩夫走卒,时常与之饮酒狂欢;遇到达官显贵则不以为然,甚至戏谑一番。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放荡不羁、终日痛饮的狂客,画风却极为谨严,郭忠恕以描绘宫室、一丝不苟的“界画”名垂青史,在他笔下,亭台楼阁、宫室车马“俨然如真”,为“一时之绝”。
北宋·郭忠恕 明皇避暑宫图
161.5x105.6 | 绢本墨笔
本次展出的《明皇避暑宫图》,是郭忠恕最具代表性、也最为杰出的传世名迹。画面展现唐代皇室用于避暑度假的宫殿,据徐腾结合谷歌地球考证为著名的九成宫。其中楼宇巍峨,坐落于三级台地之上,一旁有杜水流过,背后则是秦岭山川。作为一幅宋代早期绘画,《明皇避暑宫图》堪称古代艺术的珍贵结晶,想必在本段之前,诸君已然见证画中惊人的细节;而其中丰富的楼宇造型、严谨的建筑结构更为研究唐宋建筑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实证。
北宋·郭忠恕 雪霁江行图
74.1x69.2 | 绢本墨笔
本次台北故宫博物院更以郭氏另一件《雪霁江行图》共同展出,与之交相辉映。细观是幅之中,劳作于冬日渔船上的船夫仆从们,是否正是一千年前郭忠恕与之推杯换盏、携手同歌的好友呢?燕文贵《江山楼观图》,是一直被大阪市立美术馆作为展览与画册封面的C位藏品,它是是宋初山水遗留至今的吉光片羽——现存几乎年代最为古老的纸上山水;同时亦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从中可见“燕家景致”的当年盛景。宋初的山水画坛,最初以关仝传袭荆浩统领风气;李成一出,寒林平野扫荡六合,转眼改换天地,人人皆学李成。而后北宋的画坛,几乎都以关仝、李成为师,其两座高峰——范宽与郭熙,正分别是二者的传人。然而,在这两股势不可挡的风气之中,唯有“燕家景致”别开风尚,掀起一股特立独行的新风。《圣朝名画评》谓之:
大不盈尺,舟如叶,人如麦,而樯帆奋踊,尽得情状。至于风波浩荡,岛屿相望,蛟蜃杂出,咫尺千里,何其妙也。
比例极小的画面,缜密铺陈、精微细腻,重视天气与时节,咫尺之间展现千里之遥——燕文贵的风格在《江山楼观图》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的师承据说是河东人郝惠,但此人毫无记载,从画法看,他更像是关仝与李成的结合——山石与立意如关仝般雄浑厚重,树木与构图则似李成般冷峻多姿。集合两家之长,《江山楼观图》的面貌因此颇为独特,一眼便能记住,这类“上留天、下留地”,兼具主峰与平远的构图也自此成为北宋长卷山水的标志。然而,或许也因为这类兼容并蓄的风格不易展现个人特色,致使“燕家景致”未得广泛流传,他的传人也仅有后来的屈鼎一人。·燕文贵弟子屈鼎所作的《夏山图》,现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虽然画技出众,但燕文贵因为出身低微,不被看重,《宣和画谱》收录了他的弟子屈鼎,却没有一字提起他。然而一千年后的今天,《江山楼观图》与本次一同展出的台北馆藏《溪山楼观图》,作为燕文贵画迹罕有的遗存,依旧等待着为其正名,重夺画史中的位置。
北宋·燕文贵 溪山楼观图
103.9x47.7 | 绢本墨笔
本次展览中最有温度的展件,是这件《聚猿图》,画有山林之中数十只猿猴,或立或坐,彼此相拥。但这幅画卷背后,其作者的故事却令人痛惜。《聚猿图》的作者易元吉,是宋仁宗时期的名画师。他的个性诚恳,最初画花鸟,却在看到另一位名手赵昌的画作后大为震撼,认为自己毕生无法超越,于是转工画猿猴。据说他总是独自潜入深山,观察猿猴的动态与习性,所画猿猴惟妙惟肖、灵巧如真。得益于名声日进的画技,1064年,易元吉奉旨入宫,为景灵宫画屏。元吉很高兴,谓友人:“我磨练一生的画艺,终于有处施展!”欣然前往京城。凭借超凡的技艺,易元吉不负所望,一时名声大振,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画师,旋即为开先殿绘制《百猿图》——但他也因此引来妒忌,有人嫉妒他得到皇帝的垂青,于是在饭中下毒,易元吉遂死,令人痛惜之余,不忍想起李白的《玉壶吟》:本次展出的《聚猿图》虽然没有名款,但一直被视为易元吉所作。它的画风虽然有别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另一幅易元吉画迹《猫猴图》,但从画中的山水树石来看,《聚猿图》相较《猫猴图》更加接近易元吉真正的面貌。
长沙易元吉善画,早年师赵昌,后耻居其下,延入山中隐处, 阴窥獐猿出没, 曲尽其形。前无古人, 后无继者。《画史》米元章谓在神品。余尝师之,今见此卷,唯有敬服。吴兴钱舜举跋。
——由此看来,至少南宋末年,此卷已归入易元吉名下,曾经贾似道收藏,后入清内府,获乾隆题赏,1927年由溥儒转售日本,终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前文提到,阿部房次郎收藏中国书画的主要途径,是通过关西地区中国书画交易的核心机构“博文堂”购买。国内学者万君超老师的《博文堂往事记略》之中,记载有一则关于博文堂主人原田悟郎的小事:
原田主要在北京、上海两地收购书画。有一个长驻北京的中根齐(日本著名的大仓组商会北京分社经理)也喜爱中国古书画,而且与京津地区的收藏家和古董商均非常熟悉。中根就带原田四处寻宝,有时一天要看上千件书画。
原田在收购古书画时,还请北京一位名叫岩田秀则的日本摄影师,负责将有关书画作品拍摄、冲印和放大。他在有意识地建立一套较为系统的档案,此举也为博文堂出版珂罗版图书提供了原始资料。在上海则通过金开藩(金城长子)、金颂清(中国书店老板)两人中介或引荐购买书画。
某次,金颂清带原田到上海内城(大约今天豫园一带)游玩。在小巷深处的一家小吃店的二楼,原田看到一幅佚名《秋江渔艇图》轴古画。职业习惯立刻吸引了他,就想将此画买下。金氏与店家熟悉,就说“喜欢的话就给你了,请拿走吧”。原田坚持要付钱,但金氏不允许。后来,原田还是给金氏“一笔不小的款子”,终于算是收下此画。
南宋·佚名 秋江渔艇图
133.4x56 | 绢本设色
这幅金颂清准备随手相赠的古画,即是本次展览展出的这件《秋江渔艇图》,如今看来,这幅画作的价值绝非“一笔不小的款子”可以兑换。它俨然是一幅宋画,并且很可能是一件李成郭熙派系的佳作。其中山石的处理令人想起《幽谷图》,结合树木的画意,它很可能更与《溪山秋霁图》有着密切关联。然而,关于《秋江渔艇图》历来缺乏更为深入的研究,可能因本件几乎不曾展出,一般难以走入大众视野。但他别出心裁的构图、悠远迷离的气氛与极具特色的画风,都使其很可能在这场展览中大放光彩。《明妃出塞图》同样由阿部房次郎借原田悟郎之手自中国购得,据说是用五件绘有牡丹图案的唐代白瓷交换,可见此卷当时之贵重。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书画,或多或少带有传奇色彩,可能是藏品本身的经历破折离奇,也可能出自不同凡响的画师之手。本卷《明妃出塞图》也不例外,作者宫素然是画史上第一位有作品流传的女性画师。宫素然是宋人,却生在金朝统治之下,她身为道姑,长于白描技艺,《明妃出塞图》是她唯一流传至今的画迹。画中的明妃即王嫱,字昭君,晋代为避司马昭名讳,改称明妃。她原是汉元帝的宫女,公元前33年匈奴与汉和亲,明妃主动请求出嫁,谓之“昭君出塞”。画卷中,前后皆有匈奴使者开道,中间两组人物分别是昭君与她的侍女,以及夹杂汉族官员的随行队伍。塞外风雪漫天,匈奴人或以袖掩面,或面露倦色,昭君则深色端庄,眼神平静。杜甫有“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之句,讲述昭君出塞的无奈与怨恨,宫素然笔下的明妃却面无惧色,一改柔弱悲凉的气质。可能在她的时代,自己也身处于家国飘零之中的宫素然,更能感慨昭君的内心,试图展现女子不输男子的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