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我,我也看你 | 郑宪
文/ 郑宪
母亲说:“我胖了,脸成圆圆的青团了。”
我端详她,她摸摸我脸颊。我注意到她两只手的手背,清爽,竟没有老年斑,我把自己的右手背伸给她看,上面有几点褐色的斑。她说,你没事要搓它揉它,是血脉不和引起的。以前她也有斑,搓着搓着没了。
她察觉我的消瘦,“你脸小了”。还摸我手掌的大鱼际小鱼际,“掉肉了”。我一想,是有些时日没称体重,遂去走道护士间外称体重。母亲眼光锐利,真掉了五六斤。她告诫我:锻炼不能过头,营养要到位,身上肉才不会流失。而她是相反,要减肥,并琢磨出一个学广东人饮食的方法:吃饭前喝汤。坚持一段时间了,正在“自我观察瘪下去的肚皮”。
疫情的紧要日子过了,我们才有到养老医院探望的机会,但有时限: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太太和我一起来,轮流上下,一个上楼探望时,一个在楼下等。母亲见了哪个都高兴,却说:“来一个行了。你们这样,浪费了黄金。”她喜欢把时间说成黄金。
两年前,父亲在养老医院去世,当时鲐背有五的母亲面临选择,是回家,还是继续在养老医院?在我们的劝说下,她动了心准备回家。医生也说,母亲可以回家,她身体的各项生理指标稳定。大姐对我说,母亲回家,先跟我一段日子,待她把母亲原来住的屋子修葺一番,和医院一样的四季如春,再搬过去。但就在离开医院前最后一日,母亲反悔,说不走了。在养老医院习惯了,和看护的张阿姨处着,也习惯了,就是和她有点不对付的隔壁床百岁阿婆,多看,也习惯了。
再劝无用。
一天,母亲宣布:下床走路,我们不在身边,她就彻底歇脚了。说要服从自然规律,瓜熟蒂落,人太老了,锻炼膝腿关节已没意义。这也是给看护的张阿姨减压。“如果她看护的一个老人跌倒,是要罚款的。”我们去,母亲才起床,我们扶她进洗手间。她如厕毕,喜欢在镜子前仪式感地做几件事:用温水洗脸,香皂搓手,黑木梳再蘸几滴水,一下下款款地梳头,头顶鬓边的白发起一纹纹波浪。她曾对医院的剃头师傅不满,说剃得太短,头发波浪起不来了。我们说,这倒有另一种味道,现在电视上有些女运动员也这样,两边刀切齐的板刷,很精神。
前些时,临床阿婆百岁大寿,整个医院当一桩事业成就,家属欢喜,买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加层蛋糕,喜烛点亮,医院两百多号人同吃甜蜜,要一个不少。母亲则不吃,说这不是节日,而是一个人失去生活质量的标记。她分到的那块切成斜三角的蛋糕,转送隔壁房间的人了。
自然会探讨和面对这件事,用母亲的话:“她的今天是不是我的明天?”这话让我心惊,也深有歉疚:“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母亲听之一笑,“到时,你怎么抱得动我?我太重了。”好了,一挥手,这话题,就此滑过。
更多时候,我们无法见到母亲。我们在家,她孤身在养老医院。大姐和小弟距医院12公里(他们住一个小区),二姐离医院15公里,我家到医院20公里。我们各自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有个联络的微信群,大姐起的名:“本家人ae”,三代人网聚于此。
春节后一日,母亲在群里写:昨天她做错一件事,想起来真难为情。是下午,张阿姨为她修剪脚趾甲。先把两脚放入热水里浸泡,浸泡后,在修剪一只脚趾甲时,另一只脚用洗脚毛巾包起来。她当时觉得这块毛巾不是自己的。修剪完,张阿姨欲将毛巾拿走,隐忍的母亲发声:“这块洗脚毛巾是隔壁床的。”阿姨不知听到否,没反应。到傍晚,母亲心里不舒服,要点明,便在一块白板上写下黑字:“阿姨请注意,以后不要把我的毛巾搞错。”阿姨看完字,方解释:“这次没搞错呀。”便把用过的洗脚毛巾拿来,再把隔壁床的毛巾取出,两相比较。阿姨说,你的毛巾已用一年多,颜色变淡了,以前你没注意。母亲恍然,再三对阿姨道歉。张阿姨则一点不生气,反而面带笑容:“咱俩谁还不了解谁呀。”母亲最后这样写:“喔!她对我是这么的了解,我还能说什么?我很激动,很羞愧。我们俩互拉着手,我差不多要流下了眼泪!”有故事,有细节,很生动,还有细微的情感起落。
大姐在群里点评此事:日久见人心,日久生真情。她善做宏观结语,高屋建瓴。
其后见到母亲,张阿姨在一边,我要讲这事,母亲对我压低嗓门:“勿要讲呀。”再对我提高嗓音,“叫你给张阿姨的苹果、麻花小点心,带来了(口伐)?”我心生一种酸涩,又有点庆幸:母亲算遇见一个理解她、善待她的好护理。3年多前,母亲陪已经无法生活自理的父亲入养老医院,其时脚劲好,中气足。北方来的张阿姨热情,服务周到,也有脾性,因一开始言语交流不畅,有一次,索性一把捉住母亲的双脚,放在洗脚水里。惊得母亲大叫:“我的脚,一直自己泡自己洗的。你这个洗脚巾,黑黢黢,不干净。”张阿姨红扑扑的脸,顿时盖上一层灰,起身脚步迈得也有点斜歪。后来她对我大姐说:“狗咬吕洞宾——气得我啊!”
她们间的故事,写出来一箩筐,曾经彼此极度不适,到今天相知、相惜、相敬。
张阿姨对母亲的评价:“你妈的脑袋瓜子,太干净。”她说的干净,意思接近上海人的“灵光”。怎么干净?她讲出例子:今年的1月7日,母亲表达给张阿姨另一种说法:是二九的第八天;到9日,新讲法又出来:是三九的第一天;而一年最冷的三九严寒,只适合北方天气。“阿拉上海最冷的天不是三九,是四九、五九。”母亲还说三九那天,北京零下18摄氏度,而上海最冷的郊区才零下6摄氏度——网上查的。张阿姨闻之叹服:“长知识了。”
几天前,轮我和太太值班看母亲。那天凌晨4点50分,我起夜,心有灵犀似的,见“本家人ae”群咕咚跳进母亲一句早问候。我也跟发:“老妈起床啦?向老妈请安。”发完再蒙头睡回笼觉。觉醒,太阳高照,见群里母亲揪我的错:“阿宪,你怎么说我起床啦?我是一直睡在床上的呀。应该说我醒来啦!我现在晚上睡得早,一般8点睡下,早上4点就醒了……”
那日天好,医院竟然破例,同时放我和太太一起上楼探望。母亲见我们一起出现,惊讶过后,笑声也不一样。她眼望沐着阳光的朝南窗台,对我太太说:“琪琪,半年前你给我这盆蟹爪兰,当时开6只花苞,后来花一朵一朵开出来,很好看。现在你再看,又有一朵开出来,还有8只花苞等待着开。我每天在欣赏它们。”太太说:“蟹爪兰太给力了,我一直担心它不再开花,想不到它越开越多,越开越美。是这里阳光好,妈妈也用眼神爱抚它。花有灵性的,需要感情交流。”
探望的时间倏忽而过,阳光照着母亲的脸,也似一朵盛放的花。母亲催我走:“你来看我,我也看了你,我们都满足了噢。”
走出医院,我则有点失神,挥不走的一个画面在眼前:暖暖的阳光里,母亲一直看那一朵朵的花,在含苞,在盛开,是怀着多久的期待,又带着多少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