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稷】难忘初心
难忘初心
姜稷
自从毕业,杨帆就心事重重,先是当心毕业的分配, 后是当心去的地方。直至尘埃落定,他终于不安心也安心了。
然而,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切还是出乎他的意料。所谓的学校,是一座集体库房改建的四个大教室的泥瓦房,教室里是一些修修补补的课桌椅,唯一能真实让人感到是学校的,是每个教室黑板上方的黑体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靠近路边教室头上,还有一个摆了三张写字桌的办公室。这和他自己以往记忆中的小学校差不多。
杨帆带着简易的行李,找到了学校的负责人徐老师:一个快四十岁,中等个子,大眼圆脸,留着蓬蓬头的女人。她还是村支书的老婆。
她带杨帆来到学校,推开嘎嘎作响的笨重的大木门,走到教室的后面一个用土坯砖隔开的房间。房间靠墙横着放了两张老式的大木床,临窗摆着一条写字桌。徐老师告诉杨帆,跟他住在一起的还有个邓老师,也是个年轻人。邓老师在这里工作已是三年,他出去玩了。她说等下他回来,她会叫他带他去搭膳人家吃饭的。
杨帆愣怔了一下,望望布满蛛丝灰尘有些阴暗的房间,谢了徐老师,放下行李,找到扫帚就开始打扫房间。好在他从小干惯了农活,这些生活的小事难不了他。
让杨帆感到些许安慰的是现在还有一个伴——邓老师。因此,杨帆很快就平静了忐忑空落的心情。
晚饭是在一个叫斋公斋婆的搭膳户人家里吃的,杨凡没有等邓老师,自己找去的。随意的青菜豆腐,杨帆也无所谓。倒是让他见识了那个姓邓的老师,小个子,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走路夸张:摇着身子、跨着大步,一进门就大声地说:“斋婆阿,晚上有什么好菜。”
“什么好菜?自己看吧。”那个坐在炉灶前,头发花白,正在抽着旱烟,嘴唇有些薄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邓老师走到桌前,用食指推推眼镜,低下头用他那高度近视眼,逡巡了一圈,又转了头看看杨帆,说道:“你就是那个刚分到我们学校的杨老师吧。”
杨帆连忙回答道:“是的。”
“好!好!好!”
“噢,我以后有伴喽。”
“毕师母,菜好了吗?”
“杨老师,我要到毕老师那里喝一杯,你要去吗?”
“不啦,不啦。”
“那我去啦。”
只见他端起一碗豆腐,挪到同屋的隔壁一家的桌上。那个叫毕老师的,满脸胡茬,又瘦又高,头发蓬乱,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年龄约有三十来岁。
这时毕老师也注意到了扬帆,并热情地叫道:“杨老师,凑个伴,过来坐坐。没关系的,过来坐坐。”
毕老师的老婆,一个皮肤黝黑,身子壮健,嘴唇厚实的女人。她一边热情地叫道:“杨老师,没什么的,以后你们都是同事,过来坐坐吧。”一边麻利地端出几个下酒菜,又摆下三个大瓷碗。
杨帆感到好意难却,答应着坐到了一起。
这时毕老师已提出酒来,白色的大塑料壶,满满的一壶,大概十来斤。毕老师第一个就给扬帆倒酒。杨帆知道自己酒量有限,以往也极少喝酒。当毕老师给他碗里倒了一二两酒,杨帆就死死地按住碗不让倒。
毕老师看扬帆不肯多倒酒,也就作罢。笑着说:“真的不会喝?你可别太客气。”又转头对着邓老师说:“老邓你太死喝啦,每一次来都抢我的酒喝。”只见邓老师食指中指拇指夹着瓷碗,眯着眼睛,端起'吱’的一声喝了一口酒说:“谁叫你跟我一样喜欢喝酒,再说烟酒不分家吗。”
先前他们对杨帆还有招呼,后来看扬帆不肯喝,就把他撇在一边。他们俩你来我往的,越喝越起劲,后来“两个好啊”“九发财啊”……吆喝起酒令来。个把小时后他们差不多都喝下了一斤多白酒。等到毕师母来收碗筷,邓老师早已经趴在桌子上不言语了。
以后的日子里,杨帆空闲时跟着邓老师四处游玩。不是各处去赶集市,就是到处去看电影,或是去窜人家,而且第二年的暑期他还跟他去了“天堂杭州”,第一次见识了大城市。自此,杨帆结识了一些他以前不认识的人,去过好些以前他没去过的地方。杨帆发现邓老师不只是好喝酒,而且为人聪明机灵豪爽,喜欢下棋,喜欢凑热闹,人缘极好。他给他总结了三不走,既有酒喝不走,有人闹纠纷打架不劝散不走,有人下棋不散伙不走。每一次都是扬帆催了又催,最后还是不情愿的被他拉着走的。
可惜的是第二年邓老师被调走啦,杨帆自此后难得和邓老师相遇。
小村人的生活是艰难的,这里缺水,少田,地也不多。过去的集体生活让一些人养成慵懒的生活,他们窝在家里无所事事。让杨帆感到好笑而又好奇的是,她们之中一些家长天天玩扑克麻将,就是孩子读书的二、三十块钱的书簿费交不起。面对自己的工作,面对自己的学生,扬帆也只好违心地一次次地催逼着学生回家找父母要。有时哪家杀个猪,徐老师还要他盯着去要钱。但是杨帆绝不会忘了他们对他的关爱、热心,平时他们家里收获了点水果、蔬菜,会让孩子带点来给他。年后开学,或过节他们会叫孩子来邀请他去家里吃饭。虽然喝的是红薯烧酒,有着一股难闻的烂红薯味,但扬帆心里还是暖暖的,因为真情胜过一切。
教师节的那天,杨帆认识了辞职的周老师。
那天晚上,几个老师都坐在办公室里。村支书来了,徐老师从家里提了开水,拿了花生来。跟在徐老师夫妻身后,还来了一个五十来岁,身材高廋,头发花白,额纹深深,衣着简朴的中年人。和杨帆同坐的邓老师毕老师一见他,就热情地叫他周老师,争着站起让座。
周老师服务这个学校整整三十年,是这个小学校的负责人。八百来人口的村里,从四十来岁的人到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哪个见到他不叫他周老师的——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啊。他却以别人无法理解的原因,辞职。
其实,杨帆虽不认识周老师,可早已谋面。周老师的家就在学校的后面。他那高廋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深邃的眼神,早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因为常常在早晚,就是这个人这张脸,站在自家院子里,一边抽着烟一边久久地深情地注视着校舍。因为杨帆感受到这眼神,只有深疼孩子的父母才有;只有彼此深爱着的恋人才有;只有久别重逢的情人才有。因为这眼神太特殊,让杨帆觉得含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深情,太多太多的依恋。
在以后他们交往时,杨帆问过周老师为何辞职,周老师只是苦笑,只是鼓励扬帆要好好珍惜教书这份职业。他意味深长地对杨帆说:“你考取学校不容易,山里的孩子,读点书实在太难太难了,你要好好地教他们,他们会记着你的。”
杨帆是在教了多年书以后,回望自己教书历程才真正地深深地理解周老师的心,周老师的话。而周老师第二年的死,更让杨帆对他难以忘怀——因为他从周老师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辞职的周老师,在那年的冬天,被确诊肺癌晚期。杨帆在第二年开学的第一天,春寒料峭的二月,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跟学生领导同事一起送别周老师的。
徐老师后来在办公室里对杨帆讲,年前她去看病危的周老师,他已被肺癌折磨的不成样子,却还吃力地对她说:“希望村里能想尽一切办法改建校舍,让孩子们有一个安心读书的地方;希望村里能想尽一切办法,留住正规学校毕业分配的老师,让孩子们能更多的成才、更多的走出山村。”
杨帆虽是两年后离开了这个村校,可周老师那种爱的精髓已深深的植根在他心里。
邓老师的调离,没有让杨帆过多的寂寞。村人的质朴热情,孩子的活泼可爱,环境的优美,山花般烂漫着杨帆的心,慰藉着他的情感。
小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两边的山梁是后山的余脉,光秃秃的,裸露着一些青灰色的岩壁,岩壁间长着带刺的荆棘,散落着一些矮树丛。村后的山却高大威武,屏障一样呵护着村庄。山腰以上长满青翠蓊郁的树林,以下是一块块山地,种着玉米红薯等耐旱的植物。山脚下是个大水塘,村里人的喝水种地和稻田用水大都依靠它。大山的山脉向下一直延伸到村外的大水库边和深蓝色的湖水相接。村前平坦而开阔,是一片片农田。阵阵清凉的风,时时轻柔地从远处的湖中吹来。当炊烟在家家户户的屋顶飘起,你可以听到早晚牧归的牛羊蹄脚敲击小巷石路的声音,母亲呼唤在外玩游的孩子回家的声音。
杨帆带着他的学生,有时去村后山的大水塘钓鱼、游泳或寻摘野草莓。春天他会捧着大把的映山红,秋天他会摘些野菊花,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走回校舍。有时他会和孩子们去大水库边的岩洞里探险,到退水的湖田里寻蚌。有一次杨帆就寻捡到一个三斤六两的大蚌,引得好些村人的啧啧赞美。
有时杨帆也会和学生们,在第一个空教室里拼杀乒乓球。他的四年级学生啊溪,特喜欢打球,球技也是最好的。
每天放学后,阿溪就带着几个同学在空教室里,用多余的课桌拼凑在一起打乒乓球。球板是他们自制的,用一快木板割出手握的柄。虽是简陋,可他们打得不亦乐乎。那个阿溪兴致上来,打着赤膊又是杀又是扣的,同伴们被他一个个杀下阵来。小小的球在他们惬意的笑声中,飞来飞去,成了小村傍晚一道迷人的风景。常常引得过路的村人驻足观望。这时有空的杨帆就会手痒,握着简陋的球拍和他们来一场球战。
就这样每天的日子,杨帆在孩子们快意的笑声中愉悦地度过。
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说过:那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美好的怀恋。
当浮世的烟华散尽,庸俗的喧嚣退却,生命归入平静的港湾,人生本真就会显现。
杨帆记忆中的小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起点,是他走向成熟的一个起点,是孕育了他人生大爱的一个起点。他怎么可能忘记了他的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