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清晨
1939 年 3 月 22 日，在德克萨斯州的一个法庭上，著名医生社会活动家慈善家、千万富翁布林克利诉《美国医学会杂志》编辑菲什伯恩博士诽谤一案开庭。
听众席里坐满了全美各地自发而来的支持布林克利的病人、家属及忠实粉丝，原告一方的律师团队堪称豪华，足有五人之多，无论财力资本论还是社会声望民意支持，布林克利都明显占优。
相比之下，被告一边的菲什伯恩团队的阵容就显得寒酸许多，除一位律师而外，就只有区区几位医学专家作为证人。
当天的法官是麦克米伦，他看起来威严肃穆，当他的法槌敲落之时，布林克利看起来对于这场官司已经是志在必得了，他曾对自己的支持者喊话说，他相信美国法律的公正，这一场审判将还自己一个公道，那些诽谤者必须付出代价。
布林克利与菲什伯恩似乎都属医学界，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难解的恩怨，一定要撕破脸皮诉诸公堂呢？
小试身手
在很多医学故事中，为了突出主角的光辉形象，写作者往往都会在史料中再为主角寻找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
按照一般的套路，这个对手通常会被读者视为故事中的大「反派」，他代表的是顽固保守的传统势力，他们或因利益攸关而扼杀医学创新，或因时代局限，其观点或主张会阻碍医学进步，但他们本身在医学领域里也都有相当巨大的贡献，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典型比如在塞麦尔维斯的故事里，反对其洗手主张的人当中，就包括著名的魏尔肖。就医学史上的贡献而言，作为细胞病理学之父的魏尔肖显然远在塞麦尔维斯之上，他仅仅是在洗手这个问题上一叶障目罢了。
但我这回讲的故事中的「反派」，却与之前所有的「反派」都非常不同。
这件事要从 1917 年讲起。
那一年，布林克利携妻子来到堪萨斯州的一个荒凉小镇：米尔福德。彼时这对儿夫妇大概还没料到，这座沉寂的小镇将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被写入医学史和堪萨斯州的地方志。
最初，他们在这家小镇买了一个农场，同时开了一个诊所兼药店，为当地人治疗常见病。由于布林克利待人温和诊疗细心，很快就在镇民中积累了良好的口碑。如果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布林克利大概就像当时所有开小诊所的人一样终生默默无闻，最后消失在茫茫无尽的历史尘烟里。但某一天，一名农夫来到布林克利的诊所诉苦，原来他结婚 16 年了还没有孩子，他说自己那方面也不行。面对这样的难言之隐，布林克利据实以告，没辙，现代医学还没有找到解决这类问题的办法。农夫很失望：「我要是能像一头公羊那样有力气交配就好了，要不你把公羊的睾丸移植给我算了。」本来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布林克利接茬说到：「那也不是不可以。」一百年前那个年代，正是内分泌研究方兴未艾之时，一位俄裔法国医生曾把猿的睾丸移植到一位老男人身上，据说这会增强该男人的雄性气概。「既然已经有先驱做过这样的尝试，也许这真是一个解决病人痛苦的方案呢？」在农夫支付了 150 美元的酬劳之后，布林克利将一只名叫比利（Billy）的山羊的睾丸，「移植」到了这位勇敢病人的阴囊里。这番操作之后，病人的身体会发生何种变化，布林克利的心里其实相当没底，敢迈出这样一步，与其说他是基于可靠的科学原理或前人的启发，不如说是他本性当中赌徒心理的成分占了上风——人类历史上各个领域中的成功者当中都不乏具有这种赌徒心理的人。这一次，布林克利将自己未来的命运拴在了农夫的下半身上，当然，也算拴在了农夫妻子的子宫上。也许是老天眷顾吧，十个月后，这对夫妇居然真的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为了感谢那只献出睾丸的山羊，农夫给这个宝贝儿子取名为比利，真不知道孩子他妈在偶尔想到这儿子的来历时心里阴影面积该有多大。这次「成功」的手术让布林克利在米尔福德小镇上名声大噪，要知道千百年来性功能障碍一直是相当多男人的噩梦，解决这个问题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男性智商税的血泪史。既然斯蒂斯沃思敢第一个吃螃蟹，那么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不做二不休，布林克利把心一横，干脆来者不拒，趁势将诊所的治疗重点转移到男人的下半身上，那个手术的收费也被提高到了 750 美元。仅凭着最初的口口相传，布林克利的名气就越过小镇越传越远。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也来到这里求治，昔日荒凉的小镇居然也逐渐变得热闹繁荣起来。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成名以后的布林克利很快被一家媒体给盯上了。1922 年，《洛杉矶时报》老板钱德勒找到布林克利，让他给报社的一位有难言之隐的编辑做这个手术，如果手术成功，就在报纸上写文章帮他扬名，如果失败，哼，那估计就有他好果子吃了。人世间的有些成功，百年之后回头再看，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又是一次决定布林克利命运前途的手术，结果这一手术让那位编辑也觉得自己雄风重振了。钱德勒没有食言，在《洛杉矶时报》发文章大肆吹嘘，盛赞他为回春妙手，这一次与媒体的联动，让布林克利的事业和声望都更上了一层楼，他的野心也逐渐膨胀起来了。在见识过媒体对医疗事业的助力之后，1923 年他建立了一家名叫 KFKB（Kansas First, Kansas Best，KFKB）的广播电台，意为「堪萨斯第一，堪萨斯最好」，其功率为 5000 瓦，信号可覆盖美国全境。至此，布林克利的身份除了成名的小镇外科医生之外，还需要增加一个头衔了——无线电广播先驱，因为 KFKB 是当时美国的第四家电台。随后，这家电台很快就成为了全美国人民最喜欢的电台。布林克利是个深谙营销之道的天才，在这家电台里，他为听众们带来了各种他们此前未曾想象到过的娱乐，给儿童讲睡前故事，给年轻人提供流行音乐，有人甚至认为，他是第一个真正把美国乡村民谣推广到整个国家的人。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用这些娱乐节目增加听众的粘性，终极目的还是为了给自己的诊所打广告。不知各位读者听没听过午夜广播里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医疗节目，其实那些都是布林克利玩剩下的。你想想，这么一个受公众喜欢的电台，直接大谈两性的隐私，这对有清教徒传统的一向保守的美国社会来说是多大的冲击？那些傻老爷们怎么能扛得住呢？于是，有难言之隐的人们纷纷来到小镇，排队等着接受山羊睾丸移植手术。最初，很多病人还自带山羊，后来布林克利从中又看到了一个商机，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古训，干脆自己养起了山羊，病人手术前，可以自己挑一头最喜欢的山羊提供睾丸，他可真是太尊重病人的选择了。随着山羊睾丸移植事业的风生水起，有好事者发现，布林克利的山羊数量怎么不见减少呢？布林克利当然知道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但他又如何能堵住公众的悠悠之口？他在寻找一个机会，让人们相信所有对他的攻击和抹黑都是不实之词。与此同时，布林克利一生中最重要的敌手菲什伯恩出现了。作为《美国医学会杂志》的编辑，菲什伯恩写了大量揭露布林克利骗局的文章，非但如此，他还促成了医学界与联邦无线电委员会（Federal Radio Commission）的联手，1930 年，这两个行业协会专门为布林克利举行了两场听证会。在这这两场听证会上，面对欲置其于死地的攻击和指责，布林克利毫无惧色，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毕竟他要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事业根基，反正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支持自己的病人和听众。他甚至还打悲情牌，拿历史上塞麦尔维斯的洗手预防产褥热来举例，试图说明自己是像塞麦尔维斯一样的医学领域的创新者，眼下，正在面临被主流医学界人士的联合绞杀。听证会上那些支持他的发言，那些所谓的亲测有效的例证，如果本文完全忠实地转述，基本上能够导致这篇文章因涉黄而被举报，所以各位暗自体会一下就好。两场听证会结束之后，听众们都以为他们爱戴的布林克利胜券在握了，结果他的行医执照和广播执照双双被堪萨斯州政府拿下。如日中天的事业，忽然遭遇如此重创，换别人肯定就从此一蹶不振了，可布林克利并非等闲之辈，随后他就发起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绝地反击。他宣布，他要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与堪萨斯州州长的竞选。有些老司机大概听闻过与美国前总统爆出过绯闻的美国女演员 Stormy Daniels 竞选州长的故事，但布林克利竞选州长的故事可比这个 Daniels 的故事精彩多了。我们今天在电影电视上所熟悉的那种候选人的各种竞选宣传手段，有很多都始于布林克利。比如他首创了用大卡车搭载大喇叭去各地巡回播放他的演说，他还向传奇飞行员林德伯格借来了飞机，在堪萨斯州各地飞来飞去进行拉票演讲，宣传他的施政主张，在这个过程中，他向选民们许下了很多美好但并不实际的口号。他的这些行动，引起了对手们的注意，真要输给这么一匹政坛黑马，这些资深政客们的老脸可朝哪搁？他们发现，许多布林克利的支持者都是连拼写都不太会的大老粗，于是他们临时修改了计票的标准，即如果选票上如果把参选者的名字给拼错了，那么这种选票就算作废。投票结束后，仅计票工作就耗费了 12 天，这是堪萨斯州史上从未有过的情况。最后，居然有多达 56000 张支持布林克利的选票因拼写错误被作废（比如有的选票仅写了医生一词，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张票是投给谁的，但还是把这类选票作废了）。结果是布林克利获得了 186770 张选票，而他的对手则获得了 216766 张选票，仅以微弱优势获胜。很显然，那帮精英政客不讲武德，使用了的卑鄙的作弊手段，偷袭了更受选民爱戴的布林克利，一颗尚未升起的政坛新星，就这样惜败于一场阳谋。因为美国从未有过拼写错误就作废选票的法律规定，可一旦要让这么一位狂人当选了州长，后果也真是不堪设想，刚刚经历过 2020 年美国各种乱象的读者们，可能会对狂人当政的后果仍心有余悸。这一场竞选随后带来了两个影响，一是布林克利的许多黑料被对手们挖个底掉，其恶果将在随后的数年中慢慢展现出来；二是墨西哥政府邀请布林克利来墨西哥建立一家更大规模的电台。其实，布林克利一开始就没看上州长这份工作，因为当时州长的年薪仅 12000 美元，他的诊所一周就能赚这么多，所以他的目的还在围魏救赵，希望保住自己的事业。因此，他在事实上被堪萨斯州驱逐之后，忽然发现邻国墨西哥抛来了橄榄枝，希望他重建电台，他自然不能放过这样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在 1932 年，他把家搬到了与墨西哥接壤的德克萨斯州德尔里奥（Del Rio）小镇，不但在墨西哥建立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广播站（功率一百万瓦，信号覆盖 17 个国家），取名为 XERA，还在德克萨斯州复建了医疗机构。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他的员工已达上千人，还在阿肯色州建立了两家小医院，在德克萨斯州的圣胡安也建了分院。他的医疗机构的诊疗范围也不再仅局限于难言之隐，而是扩大到了许多常见病。在山羊睾丸移植治疗阳痿的基础上，他还对治疗手段进行了更新迭代，推出了一种用于注射的药剂 1020，宣称这种注射可以达到与移植山羊睾丸同等的医疗效果，而且还避免了手术的痛苦。正像许多大发不义之财的富翁一样，布林克利也热衷于慈善事业，比如他捐款为德尔里奥小镇建立了第一家图书馆。自堪萨斯州出走以后，布林克利的财富和社会声望在德克萨斯达到了巅峰。他拥有一座宫殿般的豪宅，还有私人游艇和飞机，这在大萧条时期的美国显得非常惹眼，全美国没有任何一位医生能有这般财富。但他也知道，繁荣的背后杀机四伏，危险无处不在，他的对手们从未放弃过搬倒他的努力。在某一次旅游中，布林克利竟然非常意外地与老对手菲什伯恩狭路相逢，当然，他们没有向对方打招呼。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布林克利认为，为了保护自己的商业帝国，这一次他要先下手为强，直接起诉菲什伯恩诽谤，希望可以通过这样一场官司一举铲除对手，从此高枕无忧。但他显然是被自己事业的巨大成功冲昏了头脑，高估了自己的能量。当年的堪萨斯州竞选留下的隐患之一，就是布林克利早些年间的黑料统统被挖出来了。大家应该还记得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在那个虚构的故事里，竞选者没有的黑料都可能被对手炮制出来，更别说布林克利这种人了，哪能禁得起公众在放大镜下审视呢？原来，布林克利从没有过正经的医学学历，他的学位证书，是他花了 100 美元在一家不入流的医学院买来的。在他公开的妻子琼斯之前，他还有过一段婚姻，与那位妻子一起生育过三女一男，他们还在跑江湖买假药时被抓入狱过。彼时的美国，医学教育还相当不规范，阿猫阿狗都能自称医生，医药领域的法律也极其不完善，正是这样一个生机勃勃而又杂乱无章的社会环境，给了布林克利这样狡诈的冒险家以成功的机会。布林克利绝对想不到，他主动发起的诉讼，最后却变成了一个对作为原告的他的既往罪恶的大起底。作为证人的医学专家们以滴水不漏的逻辑和严丝合缝的证据，驳斥了布林克利的所有谎言，列举了大量被他的医疗机构耽搁病情的案例，那些经过山羊睾丸移植自觉病情改善的情形，只不过是安慰剂效应的结果。布林克利根本没有能力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睾丸移植，因为这个操作需要完成睾丸血供的重建，还要完成输精管的吻合，从未受过显微外科训练的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技术？他只是把部分山羊的睾丸组织植入了病人阴囊的解剖间隙，但即使这样的操作，也仍可能引起强烈的排斥反应或者感染，所以，也有人怀疑他事实上仅仅是给病人的阴囊上切了一个口。多年以后，一位美国医生对部分做过所谓山羊睾丸移植手术的病人死后进行了尸体解剖，结果发现他们的阴囊内还是自己原来的睾丸，根本就没有山羊睾丸的组织成分。最可笑的是那个所谓的 1020 注射剂，经科学化验分析后，其成分不过是 1000 滴蒸馏水加少量的染料，就是这样一种药物，布林克利还煞有介事地为病人设计了一个六次注射的疗程，每次收费 100 美元，真是做戏做全套。由于布林克利巨大的名气，很多原本经过正规治疗有望痊愈的病人，在他的那些医疗机构里却枉送了性命。布林克利随后的结局，像极了电影《让子弹飞》中的黄四爷，这场官司输掉以后，之前原本受到伤害但是没敢声张的病人们也纷纷站了出来，随着他一场又一场输掉官司，布林克利的商业帝国也土崩瓦解。1941 年 1 月 31 日，布林克利宣布破产。1941 年 9 月，联邦大陪审团起诉布林克利、他的妻子和六名前雇员，罪名是使用美国邮政服务进行欺诈。布林克利的身体健康状况也很快垮了下来，1942 年5 月 26 日死于一次中风发作。1943 年 1 月，他的妻子和几位雇员因欺诈罪而被判刑。不知道布林克利在临死之前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一生，如果有，那么他最后悔的究竟是阴差阳错走上行骗之路，还是不知死活地主动挑起了一场让自己身败名裂的官司？据说，他在临终前曾留下过一句话：「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堂，那么菲什伯恩是有资格进入的，而我只能下地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宁愿相信他当真说过这句话，就算他曾一度相信过自己的那些疗法是真的有效，在面对美国主流医学界众口一词的批判时，他的观念也会发生动摇，在他的绝大多数行医生涯中，他应该是明知故骗。虽然他罪恶滔天，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他是个商业天才，他通过广播电台讲医学故事，精心包装自己，打造名医的人设，回答读者的书信提问，远程给病人诊疗，并联合药店高价给病人邮寄药品，培养粉丝粘性，收割韭菜的智商税……这些开创性的行为我们似乎在今天的医疗界仍能看到某种程度的延续。我头一次写以一个骗子为主角的故事，甚至临到故事的末尾还不胜唏嘘，菲什伯恩的执着令人感动，但他绝对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位正义的人士，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其知名度却还不如布林克利这样一个骗子。或者，布林克利根本没有死，他还秘密地活跃在世界各地，继续践行着他那一套昔日所向披靡的打法，令公众防不胜防。因为现代医学还远非尽善尽美，很多无法经主流医学获得医疗救助的绝望病人，非常容易剑走偏锋，这就给布林克利的徒子徒孙提供了无数钻空子的机会。然而，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这个世界上虽有层出不穷的骗子，也永远不缺像菲什伯恩这样的在必要时敢于站出来向骗子亮剑的诚实君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长远看来，人类社会有自我完善的趋势，最高明的骗子也只能得意一时，历史的伟力终会将他们打回原形。2012 年美国一家企业以一种未经 FDA 批准的抗癌疗法试图在中国拓展商业版图。在网上遭到一些质疑的声音之后，他们也是想拣一枚软柿子捏捏以扑灭反对的声音，于是就给一位 30 出头的医生所在的医院快递了一份律师函以示恐吓，此事一经披露就在国内的科学传播界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此一役若是输了，就是整个中国科学传播界的耻辱。最后，这家机构的企图未能得逞，只落得个黯然出局的下场。李清晨，70 后，黑龙江人，外科医生，业余科普作家，代表作《心外传奇》、《医生爸爸的365夜》、纪录片《手术两百年》（文学底本&联合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