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丨黄爱华:最后的荔枝树
最后的荔枝树
文丨黄爱华
荔枝红了 开心果果 - 荔枝红了
“这是咱们家最后的荔枝树了,可能也是最后一年能吃上自家的荔枝。”父亲低声地说着,接着又是一声悠远的叹息,极轻极轻。在这寂静之晨,那喃喃的话语是这样的清晰,一字字的敲打着我的心坎。我懂,该对他说些劝慰的话,可该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胸口一阵阵堵的慌。顺着父亲的眼神,望着面前这棵百年的老树,我和父亲一起沉默了。
正是荔子红了的农历六月,树上正挂满一串串鲜红的荔枝,好似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在树梢上热情的燃烧着。有的是羞涩的藏在茂密的绿叶间,若隐若现;有的则是很张扬的压弯了枝头,沉沉甸甸;有的干脆调皮的爬到树顶,无影无踪。在这夏天清晨清新的空气中,一缕缕浓郁的荔枝香味悄悄地弥漫着,甜丝丝的,从鼻尖一直潜入心底。我有些醉酽酽了,却分明感到还是有点微微的发酸。或许今年夏天是这株百年老树最后一个飘香的季节了,是她彰显华美生命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不久的将来,有锋利的巨斧将狠狠地劈向她,那么粗壮遒劲的枝干将轰然而倒,有粗重的叹息震撼大地,然后苍劲的生命就化为了一堆灰烬;这样郁郁青青的叶子也将四处纷飞,把无边的苍凉撒向天际,最后任由青翠的年华埋入了尘土。
谁说植物没有知觉?多年来,我看见了,在润物无声的细雨中,所有的荔枝树也不甘落后,让那些小小的米黄的花儿应时而开,一簇簇地挨着,一丛丛地挤着,星光般闪现在碧绿的枝叶间。在弯弯曲曲的小路旁,在炊烟袅袅的屋檐后,在碧波荡漾的护城河边。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花儿,和院里那些大红的玫瑰,墙角那些明黄的迎春花一道,点缀着四月明媚的村庄;我听见了,在和煦的春风中,那些花儿轻轻地召唤着,让蜂儿们应声而来,殷勤地在枝间萦绕,一起呢喃春日的絮语。树丛间百鸟朝阳,悠扬地应和;老屋檐顶雨打青瓦,清脆地伴奏。谁说听不懂,不动听呢?只是你没有让自己的心灵休憩下来罢了。每个黄昏,我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卸下满心的负累,让那馥郁的荔香盈满心田,让那浓浓的春意振作灵魂……
“妈妈,妈妈,一二三四五,我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荔枝啦。都是我们家的。我要吃,我要吃!”儿子高兴的叫着,声音清脆而高亢,一下子把我从漫想中拉了回来。四岁的他大概已经隐约地知道“自家“的两个字的意思,所以兴奋地又叫又跳。或许,这个夏天见到的有关自家荔枝树的情景,将会成为他有关荔枝的永恒记忆。父亲一把抱住了他,然后高高的抛到了空中,又接住了,慈爱地笑着说:“囡囡最爱吃荔枝,阿公知道的,自己去摘好不?”小家伙一下子躲进了阿公的怀抱,一脸坏笑地摇摇头,眼睛却直直盯着树上。父亲把儿子递给我,说要上树摘几串让孩子尝尝鲜,解解谗。可是,我知道,不妥的。毕竟这老树有1米高,荔枝树的枝干是很脆的,又长满了许多滑滑的苔藓。而父亲都已快60岁了,手脚不如前几年矫健了,上树太危险了。这几年都是两位叔叔一起帮着摘荔枝,一起分享。每年分享荔枝的时候,我们总是情不自禁的感叹,还是咱们家的荔枝最香最甜,肉最多,核最小。去年夏天,从沿海农村刚嫁过来的堂弟媳妇听我们说这荔枝这么特别,总笑我们自恋狂。可等到她吃了第一颗后,她也跟着我们赞不绝口了。只是现在谁也没想到,那晶莹如雪的果肉,那香甜如饴的味道,将永远定格在某个夏天,成为一生的遗憾。
可惜了这么好的荔枝!那些不容易被采摘的荔枝,可能只任被遗弃在树上。因为现在会爬上树采摘的人也没几个了。叔叔他们渐渐老了,堂弟们虽然年轻力壮的,可总懒的去摘。他们总说上树麻烦,不摘也罢,值几个钱呢?更何况他们也不太会,采摘荔枝也是有技巧的。每年,村里总有那么几棵老树,树上挂了些果子,却无人问津。因为太难摘了,也因为荔枝贱了!大暑一过,就算是没有台风,总有几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的荔枝,扑簌扑簌地掉落地上,乌黑的壳沾满了尘土,裹在枯枝败叶中一道被扫进了垃圾车。父亲总会感叹说,经济好了,也不能这么作践好东西呀,荔枝也算是大家的恩人哪。
是的,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说,荔枝可真的是救命果了。她被誉为水果中的皇后,可见金贵的很。有些人家大人的医药费,孩子的学杂费,甚至老人的抚养费全指望着这一年一次的收成了。所以,从荔枝花结果开始,家家户户就忙开了,买农药,向技术员请教如何兑水,赶着好天气拼命地喷洒,想尽办法让果子留在枝头。因为荔枝保花不保果的,哪怕不大的风吹过,地上总是铺上了层淡淡的绿色,那是荔枝小的可怜的果子。最怕的就是台风了,记忆中那样的夜晚,连爷爷那样乐观的人也会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为自家的荔枝树提心吊胆。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清晨,荔枝林中,总有一两声悠长的叹息,看着大片的果树惨遭摧残,想着自己的希望灰飞烟灭,能不心痛吗?
那些夏天,村人们战战兢兢地捱过台风天,好不容易捱到了荔枝红了,那就更忙了。荔枝树离自家近的,吃过饭要就拐过去看看,看那串垂的低低的是否已被调皮的小孩顺手牵走了。大多数人家干脆就用荆条把枝干绑的严严实实的,让人无从下脚爬上树。要是离家远的,那就麻烦了,不得不卷起铺盖到树下打铺守夜。爷爷是我家的守夜人。他总把小小的竹床横跨在两个粗壮的枝桠间,把白色的蚊帐垂着,远望过去,象是碧海中的漂浮着一艘白帆,又漂亮又神气。我是多么盼望着那样的日子。在吃过午饭后,爷爷总会拉着我的手,带着我悠然地跺到两里外的河边,然后爬上他的白帆。河边,有清凉的风微微吹拂,有荔枝的香味轻轻飘送,有悦耳的鸟鸣,多惬意呀!当然最让我高兴的是,可以不时的吃着荔枝。树上的荔枝是舍不得吃的,都是挑被风吹落地上的好点的果子。尽管是落果,可那一样的香甜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听有爷爷说也说不尽的稀里古怪的各种故事,那真是最美的享受。
可是,后来,这些都成为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往事了。爷爷在十多年前的夏天与世长辞了。随后的几年,那大片大片的荔枝林就渐渐地倒下了,消失了。突然在某个清晨,有人开着推土机挖着深深的坑,然后拉起了一道道绿色的尼龙网,接着人来人往机器轰鸣,随后一幢幢高楼大厦兀然耸立,一片片的水泥森林无边延伸,把整个村庄围的透不过气来。
在河边,在村野,我家的那些荔枝树也无法幸免,纷纷消失在城市化的进程里了。还好,我家还剩下眼前这棵最后的老树了!我想,不久的某一天,她也会被连根拔起,永远的离开了盘踞百年的土地,然后化为尘埃,和我那不再宁静的乡村,永远地消逝在我们的视野里。或许,还有那条护城河,会依然无声地流淌在城东的一隅,尽管她早已不再明澈了。宁谧的夜里,你会用心去听吗?听,那逐渐污臭的流水,在风里轻轻呜咽着。如果河水有心,一定想起了多年前的美好岁月:三月的春风吹拂,荔枝树的倩影在碧水间摇曳多姿;六月的艳阳高照,鲜红的荔枝投影波心,河中荡起片片红云。古老的河上挹翠流丹,美不胜收!河畔的浣衣少女,扬起脆脆的笑声,走向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
荔枝树所网结的那些片段,关于荔枝树下美好的童年,关于逐渐消逝的我的村庄,关于村人远去的淳朴的愿望,都是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不用想起,因为不曾忘记!这正在一点一点被城市吞噬的村庄,也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楚。我知道,我的荔枝树和我的村庄,终将成为我永远回不去的心灵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