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3)
周婆婆和肖师傅
文/古谷
朱醪糟家连排的隔壁是“周白糕”。
周家的男主人是不是姓周,我不知道,我好像没见过,只知道每天早上卖白糕的婆婆,大家喊“周婆婆”。
她家也是穿斗房,比朱醪糟家的门面要大些。周婆婆家的儿女可能都有正式职业,因为我没见到她家的其他人来帮忙打理她的白糕生意。
右侧的空地原来是周白糕店(永健供图)
每天下午,周婆婆慢慢地推磨。那用水泡了一夜的米粒,格外白净,舀一勺喂到磨眼里,磨出来的米浆粘乎乎的,巴在下面的磨石沿壁上,慢慢地滑落在磨盘里,周婆婆用一个木勺刮到下面的缸钵里。
我路过时总要停步看一阵,听她用木勺刮青石磨盘的扑扑声,像吃饱了稀饭打饱嗝的声音,心里有一种舒坦的感觉。
现在想来,周婆婆自己做、自己卖,没有其他人帮忙,可能是怕家人工作单位上的人看到了,影响不好,会被人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她只蒸那么几笼白糕,表示不是做生意,只是做手艺,像上班一样,挣几个工资钱来买米求生活。她蒸的发糕很松软,白净,又大,一两粮票买两个,五分钱。
由于蒸得少,很快就卖完了,没买到的人很遗憾地离开时,她总是很抱歉地说,明天你早点来,我多蒸一笼。文革一来,红卫兵说她走资本主义道路,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社会,周婆婆赶紧把篜笼砍来烧了,说不再走资本主义道路了。
周婆婆家往前走,是粮食公司做水面的车间院墙。走到左转弯处再下二十来步石梯,就看见水面车间,再往下,长长的巷道直通到老码头河边。右边是一栋较大的二层穿斗楼房,楼下是一间很方正的转角门面,那就是每天早晨最打拥堂的肉店。肉店的开间朝着周婆婆家,转角那边虽是朝向大街,却终年都关着门。
整个开间的门板,是数块长条木板,上端卡进檐下的凹槽里,下端卡进门槛的凹槽里,数块长条门板依次紧挨着全被上下凹槽卡住后,一根长长的木方横在门板中间,两头插进铁制的套框里再上锁。晚间锁门后,门板上现出几个油漆大字:“摊子口肉店”。
黄房子即摊子口肉店,转角门面
正面常闭不开(右图未风提供)
只开左侧面(左图永健提供)
上两步石梯后的门槛里,并排着两张厚实的木案桌,桌面油渍得发黑,布满横七竖八的刀砍痕迹。
天还没亮,长长的买肉队伍就排到了30米外的朱醪糟家门前。大家翘首望着前面往上行的巷道。待看到两三壮汉拖着一板车猪肉颠颠簸簸来到门前时,排队的人们一下欢呼雀跃起来,先前排得规规矩矩的队伍轰的一下散乱了,人们都挤到案桌前,向前伸着身子,闹嚷嚷地伸着捏住钱和肉票的手,在卖肉师傅的眼前挥舞,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肖师傅,我割两斤保肋,要肥点的!”
“肖师傅,我买两根猪脚杆!”
……
肖师傅四十多岁,矮矮的,剃个光头,脸上有几颗不怎么显眼的麻子,围着长长的油渍得发亮的胶皮围腰,两只手臂套着同样油渍的蓝布袖套。
另外一个卖肉师傅姓袁,年龄更大些,脸很瘦,背有些弯。他旁若无人地把几个拉车人扔在案桌上的猪肉,似庖丁解牛,一一切割成三斤、二斤的小块,挂上横在头上的铁杆。估计他俩分了工的,袁师傅不收钱卖肉,那些顾客把钱和肉票递到他胸前,他都不理会,一会砍、一会切,把大的腿胫骨剔出放到一边。据说,买这种光骨头,一斤肉票可以买几斤。
待案桌上摆满了大小不等的条块猪肉,案桌上方的粗铁杆上也挂满带肋骨的保肋肉时,肖师傅就开始接挤在前面的人手中的肉票了。
交了肉票的人,不再喊着“肥点”“瘦点”,而是认真地翻看案桌上和挂钩上的肉块,对比选择,其实没得好多选择。
肖师傅笑咪咪地接过肉票,放在案桌上,把肉票数量看明白了,问道:“割哪点?啷个吃?”他一边下刀,一边不停地问顾客家里的老人、小孩……有小孩的人家买保肋,他叫人家做回锅肉,剔下来的几根钎子排骨把它敲碎,给小孩熬豆腐汤;有老人的人家割半肥瘦的肉,他会说,这肥点的做回锅肉,半肥瘦剁成肉馅做成肉丸子,将就煮肉的汤,加根丝瓜,那丝瓜丸子汤保证老人小孩都欢喜。
总之,不管他手里拿到哪块肉,他都给你说出好几种做的方法,让你高高兴兴地交钱。然后,他用刀尖在肉皮上戳个口子,穿上草绳卯子,让顾客提着肉,满意地离去。
也有那刁酸的人,把案桌上、挂钩上,肥的、瘦的,选了个遍,仍然没有决定,肖师傅再问明了打算什么吃法后,就直接下刀,割到哪儿就是哪儿,你若还犹豫,其他人立马就抓到手中不放了。
通常就一两小时,绝大部分的肉就卖完了,案桌上只剩下骨头很多的排骨签子肉和泡泡的肚囊皮肉。肖师傅和瘦高个子的袁师傅就坐在案桌后面抽叶子烟。余下的买肉人,望着挂钩上那皮厚膘薄的猪肉发愣,待你真无奈,要买桌上那不满意的肉时,肖师傅又会从案桌下的隐蔽处,拿出一些你心仪的肉,让你大喜过望,满意离去。
1960年代的一个冬天,我的胶鞋太烂,脚上开了好些的血口子。母亲说,等明年发了鞋票,给我买双新鞋,今年只有克服克服了。邻居说,擦点猪油,那血口子会自动长拢,就不痛了。
星期六晚上,母亲给我一斤肉票和一元钱,叫我明早去割肉,叫我给肖师傅说,在有边油的地方割一斤肉,最好是8角5分一斤的无骨肉。
天还黑黑的,远远的街灯被浓浓的冷雾笼罩着,发出淡淡的红光。我佝偻着身子,把肉票裹在钱里,紧紧地捏在手中,排在十几个人的后面。因为冷,我不停地跺着脚,脚上的血口子更加痛。
后来,队伍一乱,我个头小,没能挤到前面。待轮到我买肉时,那肥肥的剔骨肉早就没有了,带骨的肉很瘦,没有膘肉,在我迟疑时又被后面的人把肉票递到了肖师傅手中。
我一直傻傻地站在案桌前,紧紧地捏着裹成一团的钱和肉票。
肉店铺面
忙乱了一阵,送走了最初那一拨顾客,店里清净了,两位师傅放下手中的刀具,坐下来抽烟。肖师傅抽完叶子烟,看了看案桌上的肉,说:“等会儿,把这几块送到馆子去他们做抄手馅。”
听他说这话,我知道他们要关门了。我很小声地说:“肖师傅,你们还来不来肉?”
肖师傅弯下腰,我很清晰地看见他脸上那几颗麻子泛着红光,他问我:“小朋友,你想买点啥肉?”
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脚,说:“要有点边油的,好擦冰口(冻裂的血口子)。”
他双手按住案桌,伸出身子,看了看我脚上的血口子,取下嘴里的烟杆,盯着那油渍渍的挂钩,那些挂钩上粘有一星半点的油渣。他很快就搜罗了不少,捏成大拇指般大的一团,递给我说:“拿去,晚上把脚烫了,抹一下,几天就不痛了。开春了,就长拢了。”
他又轻声地对我说:“下午早点来,还要拉一车肉来。”
我连声感谢着,捏住那个油渣团,一溜烟小跑,生怕有人来抢我这没花肉票和钱的油渣团,忘记了脚痛。
没过多久,我就没看到肖师傅了。肉店调来了一个30多岁的女师傅,她一般不会在大块的猪肉上去砍你所想要的,多半是把挂钩上的肉取来,一块一块地摆在桌上,任人选择。这样,有时到下午,那些骨头多、皮厚肉少的肉块都还在桌上。毕竟每人一个月才一斤肉票,大家都想割点肥的猪肉,炒回锅肉吃,不但解了肚里的馋气,铁锅也好几天不会生锈。
我问:肖师傅怎么没来上班?
女师傅说:他调到罗家坝那个肉店去了。那边买肉的人嫌割肉师傅把骨头给多了,还打了几回架。上面说,肖师傅的技术好,肥瘦兼搭,大家满意,调他去那边了。
罗家坝太远了,不然,我都愿意在肖师傅手里割肉,他会尽力帮你选到你满意的猪肉。
猪油擦冰口的效果并不像邻居说的那么好。第二年,发了买鞋的票证,我穿上了新的解放鞋,脚上就没再开冰口了。
2020年12月13日于重庆南坪
2021年 2月2日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