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程式纵横谈(一)
原创肖旭
戏曲表演有严格的程式性,这是戏曲艺术的一个基本特征。运用程式进行表演是戏曲艺术的基本方法,也是其表演形式最突出的特点。
(一)
“程式”一词,在语言学中本义是法式、规章、格式的意思。《辞海》里解释“程式”为法式、规章,如程式、章程、规程等;《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一定的格式,如公文程式、表演程式;《辞源》解释为立一定的准式为法,谓之程式。“程式”一词作为法式、准式、格式本义来说,凡艺术都有程式。不仅艺术形式里有程式,就连生活中的仪式、礼貌也都有程式。如生活中的起居,早晨起床后洗脸、刷牙、吃饭、上班;中国人用筷子,外国人用刀叉;穿西服不能袖手,要挺胸神气;穿长袍阔襟不能并着双脚,要跨方步悠闲自在;军队中的仪仗队、接待外宾的礼仪,古时的祭礼,以及小伙子动作敏捷,小姑娘腼腆,老年人老态龙钟等等。但艺术程式不同于生活程式,艺术程式本身是一种创造性的表现形式和表现方法,而生活中的程式,只是生活习惯自然养成的。艺术程式是总的形式,是表现内容的手段、手法的总和,“它包括了表现内容的各种手法、单元、单位跟组织艺术结构的方法。”程式有民族性的也有西洋的。(焦菊隐:《中国戏曲艺术特征的探索》)
可以说,艺术必须要有形式,一种艺术有一种艺术的形式。如诗的格律音韵,音乐的旋律调式,中国画“画山”的各种皴法(运笔方法),画两树“一大加小,是为负老,一小加大,是为携幼;老树须婆娑多情,幼树须窈窕有致,如人之聚立,互相顾吩”画竹“春则嫩篁而上承,夏则浓阴以下俯,秋冬须具霜雪之姿,始堪与松梅而为伍。天带晴今,堰叶而堰枝;云带雨今,坠枝而坠叶。顺风不一字之排,带雨无人字之列,所宜掩映以交加,最忌比联而重叠”;画梅“叠花加品字,交枝如又字,交木如极字,结梢如爻字。”(《芥子园画谱》)再如话剧的“三一律”、“第四堵墙”,歌剧的咏叹调、宣叙调,芭蕾舞剧的“足尖站立”、“阿尔佩斯”弹跳、旋转、双人舞托举等。话剧也有程式,只是定型化了的,一旦在体验创作过程中完成了角色的理想范本,就把它作为最感人、最有效果的舞台行动固定下来,每次演出时加以复演。但只能是一人、一戏、一角,不能人人因袭;不过也有共性的,如号称东方第一老太太的吴茵总结出扮演老太太的程式,“为坐先摸凳,迈步必摸墙,手杖不离身,坐定如梦乡”。再如演老头、老太太嘴都包着。这些都是从老年人的生活习惯中提炼出来的。我们说若没有这些基本形式,人物形象,人物就不可信。当然话剧程式不如戏曲那么明显了。由于艺术家所使用的物质材料、艺术手法、审美习性,以及民族、风俗习惯的不同,所以程式的隐、显程度是不同的。戏曲的程式性比话剧更强烈些。它是由许许多多艺术形式单元所构成的。
戏曲程式“是戏曲表现形式的材料(基本组织),是对自然生活的高度技术概括。”(阿甲:《生活的真实和戏曲表演艺术的真实》)柳以真把它解释为“是戏曲反映生活的特殊表演手段,也是戏曲艺术最基本的表现手法”。(《阿甲戏曲表演理论的几个主要方面》)可以说程式是戏曲艺术的外在表现形式、外部表演的素材,一种特殊的技术形式。它贯穿到戏曲艺术的所有方面,包括文学、导表演、音乐、舞台美术等。换句话说,戏曲艺术就是程式、形式的艺术。程式带有固定的性质,它离开了具体戏,就没了具体内容,只能成为一种技术单位,不成为完整的形式。从程式的整体来说,它既是形式的,又是内容的;既是表现手法,又是演员的基本训练方法。尽管它内涵丰富,不过它仍属于表现古人生活范围的技术。
(二)
戏曲程式是传统的、独特的,“是指戏曲的文学结构、表演动作、音乐板式、脸谱服装、色彩灯光等一系列舞台艺术组织上的规范化、格律化的艺术语言。”(丁道希:《程式——戏曲美的基本元素》),这样可以分为表演程式、音乐程式、舞美程式、戏曲构成程式等。
一、表演程式。
程式与人物,程式与行当是分不开的,是由唱、念、做、打四个表现手段组成的,并且各自都有程式。戏曲与话剧比较,由于话剧是生活化的再现艺术,因此表演程式可有可无;而戏曲是歌舞化的表现艺术,必须要有一种独特的表演技术格式,即表演程式。可以说,没有程式,就没有中国戏曲的表演艺术,也产生不了戏曲舞台艺术的真实,以反映生活和真实。中国戏曲是“程式化的舞台艺术。”(阿甲:《生活的真实和戏曲表演艺术的真实》)表演程式又可分为表现性格的程式、表现情感的程式、表现身段的程式等。
1、表现性格程式。主要是指生、旦、净、丑分行当的表演体制,这是程式性在人物形象创造上的集中反映。一种行当,便具有一种类型人物共同特征的一套表演程式。每个行当、每个人物怎么表演,怎么唱、念、做、打,这是一个大的程式。各个行当都有一套区别于其它行当的唱、念、做、打的表演程式。它不仅表现人物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包括年龄、身份、职业、性别、及与此有关的气质、品格等因素,但主要还是表现人物性格;同时还包括创作者的美学判断及表演技术专长等。由于行当表演程式的存在,演员一上场我们大概就能判断出相应人物的某些生活情态和特征,具有非常明确的表意、表情性。
2、表现情感程式。“情感是一种内在的技术我们只能根据外在的表现去判断它。”(莱辛:《汉堡剧评》)“在戏曲舞台上,情感以及表情形式都是假定的,如果没有一点表现情感的技巧,这种情感怎么会有审美意味呢?这种表演情感的技巧,不能没有体验,但这种体验也是带有技巧的体验。”,表现情感程式,不是表现一定的生活形态,而是表现规定情境人物的心理状态,它用剖析的表现手段,把人物内心的秘密,用一定的形式、技巧表现出来。演员利用舞台上的砌末或自身服饰创造出丰富调度或精彩特技,使人物的心态、情感,如喜、怒、哀、乐、爱、憎等,更直接的,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化为鲜明的视觉形象、听觉形象。如《小宴》吕布的翎子功,通过单掏、双掏、单平衡、绕、涮、抖等多种动作身段,借以表现人物的喜悦、得意、气急、沉思等各种心情、神态,将吕布的思想品质外化为翎子舞动,表现其六神无主、外贵内贱。又如《梵王宫》中花云与耶律含嫣一见钟情的表演,当四目对视时,丫环从两人对视中牵出一条虚拟的线来,有人称它为“拉视线”。这拉视线就将无形的情态化成了有形的东西,这比电影、电视、话剧的四目相视、痴情呆望,甚或眉目传情的表演高明得多,因为它已经完全摆脱了生活实象的表层逻辑,更接近意象式的传达。哭与笑均属于面部程式表演,戏曲中的哭有各种各样哭法,笑有各种技巧,如小生,一口气能呵出十几个“哈哈”腔调。
3、表现身段程式。戏曲有“四功、五法”之说,“四功”是指唱功、念功、做功、把子功、筋斗说的;“五法”即手、眼、身、法、步五种技术方法的合称。“手”指手势,生、旦、净、丑各有各的手势,如旦角的兰花指,净的五指分开掌,小生的五指并拢掌等,还有拉山膀、云手、穿手等各行当也有不同;“眼”指眼神,如“眉飞色舞”如何表演?“眼珠如流星,眉毛要挺直,两颊要发抖,鼻翅要屏息”;“身”指身段,生角讲潇洒,旦角讲柔媚,净角讲开阔,丑角讲滑稽幽默;“步”指台步,有正步、园场、磋步、跪步、云步等多种;“法”指以上几种技术的规格方法。演员还利用道具,如耍翎子、耍扇子、耍串珠、耍纱帽翅、耍髯口、甩发等表演技巧,来表现人物的某种情绪、心态,同时也给观众以美的视觉形象。
再如戏曲舞台上的“亮相”,这是将转瞬即逝的生活动作,加以定格式的强调,化动态为静态;是静的停顿,具有动的余波,它把人物的身份、气质、精神状态,用极鲜明的形象表现出来。
总之,戏曲的唱、念、做、打表演程式,“唱”有板式、曲牌,“念”分散白、韵白,“做”有姿式、架式,“打”有套数、把子功,各个方面都有一定的格式。它是“把人物思想、性格、特征,直率地向观众唱出来、说出来、比画出来,并用乐器打出来,实现舞台上人物内心世界视象化和外部特征特写化、叙述化,对人物形象和他们灵魂进行主观剖析式的艺术表现。”(《陈幼韩:《程式与剖象》)
二、音乐程式。
戏曲唱腔、伴奏有曲牌、有板式;锣鼓有“经”。“曲牌”是联套的,一整套曲牌有着比较严格的组套程式,有头有尾,曲牌与曲牌的衔接有规律可循,每种曲牌在表情达意方面都有自己的特定内涵。板式变化体,除了“西皮”、“反西皮”,“二黄”、“反二黄”等调式外,在板式上又有散板、导板、摇板、原板、二六、流水、慢板等区别。戏曲锣鼓经有七十余种,各种“经”也有特定内涵,如[急急风]往往表紧张,[冷锤]表吃惊,[乱锤]表慌张,[四击头]表亮相等等,都有一定的格式。
三、舞台美术程式。
1、戏曲服饰具有程式性,多为明朝制式。有“宁穿破,不穿错”的说法。另外戏衣按颜色分等级、表气质、表风俗,由高到低的颜色顺序为黄、红(紫)、兰、绿、黑。
2、戏曲化妆,分俊扮、性格化妆、情绪化妆(俗称变脸)等,特别是性格化妆形成图案化脸谱,这是中国传统美学神似高于形似,在化妆上的一种反映。
至于戏鞋、盔头(帽子)等也都有自己的程式规格标准。
四、戏曲构成程式。
l、戏曲构成法。是戏曲处理题材的基本方法,主要表现在剧情的安排上,而剧情的根本任务,是揭示人的内心世界。戏曲从来就是集中力量来刻画人物思想、性格的,所以它十分重视剧情的结构。“程式是有形的,构成法是无形的。构成法支撑着程式,它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无形的程式。这是使人物外在行为和思想感情,都能具体形象化的一种艺术程式。这也是中国戏剧学派的一种独特的艺术程式。”(焦菊隐:《中国戏曲艺术特征的探索》)像演员上场的自报家门,下场的定场诗、定场对等,这种以演员的上下场作为分场的方法,它和话剧的分幕、分场是不同的。话剧的一幕一场,时间、空间是固定的,演员虽也有上下场,但演员在场与不在场,时空是不变的。而戏曲演员的上场则把时间、空间带上场来,演员下场了,时空即不复存在了;台上无角色,舞台即不表有任何地点环境的关系。这样,舞台上的一桌二椅,就成了中性的,成了一种抽象的舞台摆设,不表任何具体场所。以演员的上场、下场作为单元,台小乾坤大,使舞台时空具有很大自由性,突破了自然物理时空的局限,这是用有限表无限。
戏曲场景之间不仅可以变动,就是同场,地点也不是固定的。如《杀惜》宋江寻找书袋,他从大街找到小巷,从院外找到院内,从楼下找到楼上,看来情节很紧张,宋江的情绪也惶惶张张,到处都找遍了。但街巷、院门、楼梯、卧室等具体地点都在同场中表现出来。还有一种情况,主要人物在台中不动,几个龙套围绕着转一圈,吹打一个【风入松】之类的曲牌,地点也就变了。至于时间的处理,它和舞台空间的特殊手法是一致的。我们在前面已举过事例,不再赘述。
2、上下场具体例证。我们说上场、下场本身是抽象的,只有与唱、念、做、打相结合才会有内容,才能完成具体的舞台形象。下面看上下场与唱、念、做、打、音乐伴奏相结合的例证。
如上场,在唱念方面,有【点绎唇】上、“引子”上,念诗念对上、数板上等。在身段动作上,有“起霸”上、“趟马”上、“走边”上、站门上、二龙出水上、斜一字上等。在音乐伴奏上,有小锣帽上、冲头上、水底鱼上;在曲牌方面,有【水龙吟】、【风入松】上等。
如下场,在唱念方面,有唱下、念下、数板下。在身段动作上,有倒脱靴下、斜门下、扫头下等。在曲牌和锣鼓经上,也有各种不同的下场形式。“总之,中国戏曲的表现特点,它主要用分场和虚拟的舞台方法”。(阿甲:《生活真实与戏曲表演艺术的真实》)戏曲的时空处理,行当的唱念做打,以及服饰、脸谱、布景、道具、板式、曲牌、锣鼓点子等,都是程式的属性表现。至于程式的内在属性,我们将在下面论及。
文/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