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爹是葬礼上的唢呐匠
文|阿离
编辑|恕行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周围的邻居都是同姓五福的宗亲,大家住在平房里,家家有院子,没事时就会相互串门。
我的家中长年放着对外出租的两口水晶棺材(也叫“冰棺”,用于冷藏尸体,一般死者死后到火化前尸体会放在这里面,方便到丧礼上的人过来瞻仰),就在我家大门下面摆着,来我家的人必然要从这两口棺材前走过。
不知情的陌生人可能会吓一跳,但我们的邻居早已习惯了。
我的老爹是一名唢呐匠,像电影《百鸟朝凤》中的焦三爷一样,以在丧事上奏乐为生。他不只会吹唢呐,还会做尸体入殓、火化、为死者置办行头、准备花圈挽联等一系列和丧礼有关的工作。
和电影中不同的是,现实生活中的老爹并没有德高望重的社会地位。他认为自己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这份职业让人看不起,因而总是感觉对我有所亏欠。
小时候,丧礼上看热闹的人群里经常有人卖冰糖葫芦。只要有卖的,老爹必定会给我买两串带回来。冰糖葫芦用塑料袋紧紧裹着,缠了一圈又一圈,放在老爹装乐器的大包里,和他的唢呐们挤在一起。白天买的糖葫芦,晚上到家时往往都融化了,两串紧紧黏在一起,需要用力把它们掰开。
我很喜欢吃糖葫芦,觉得化了的也特别香甜。每次老爹从包里掏出糖葫芦,我都特别开心。老爹看到我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接过糖葫芦,就会欣慰地笑。
因为我的父母性格温和,平易近人,不怕麻烦,大家都爱到我家里来玩。冬天的晚上,在生了火炉的客厅里,打牌的人能凑齐满满两桌,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玩闹,其乐融融。到了夏天,打牌的场地就转到了我家院子外面的空地。吃完饭快到打牌的时间,老爹会提前把灯架上,把桌椅摆好,放好扑克,点上蚊香,等着大家一起来玩,他们身后就是那两口棺材。大家从未觉得害怕,觉得这和摆在一旁的锄头、农具没有什么区别。
小时候,在我家打着蒲扇凉快的是一帮爷爷奶奶们。这些年他们陆陆续续去世了,他们的子女又成了那一圈围坐在一起玩耍的人。一年又一年,这些大爷大娘们头发越来越白,也变成了爷爷奶奶。时光在他们身上流转,形成一个轮回。
到了夏天,老爹每天都会把打牌用的桌子在门口提前摆好,等着大家来玩
01
老爹现在固定从事殡葬行业,在他的小团队中担当着组织者和领导者的角色,有丧事的人家联系到我父亲,父亲再找人组团去干活。之前大伯在世时,大伯是”一把手“,父亲是”二把手“。如今大伯去世了,父亲变成了“一把手”。
在他们的团队中,吹唢呐、笙等乐器的工资最多,吹奏这些乐器的多是和我父亲一样固定从事这个行业的,还有一些不需要技术的乐器,通常由打零工的人来完成。他们往往家境贫寒,年龄大又没有别的活可干,才会来做这一行的零工。
为了求得工作机会,做零工的大爷们有时会来我家“送礼”。这样来的人大多会有些窘迫,衣衫褴褛,往往放下东西,说两句话就走。他们称大伯、父亲为“大掌柜”、“二掌柜”,带来一袋玉米、一包花生、一袋煎饼作为礼品,用他们能想到的最尊敬的语言、最质朴的礼物来恳求多给他们几次出活的机会。以前出一次活他们能挣到二十几块钱左右,在我们看来很少,但对他们来说,却是难得可以挣钱的工作机会。
老爹之所以会做殡葬这一行,和我爷爷有关。
我的奶奶在老爹一岁多时就去世了,二姑把老爹照料长大。爷爷早年卖狗肉为生,后来拜师学艺学会了吹唢呐,开始做丧事这行。老爹还有四个兄弟姐妹,家里共有五个孩子等着吃饭,爷爷一人挣来的钱远远不够。
老爹说,他最早的记忆就是跟着二姑去要饭的场景。因为老爹年龄最小,二姑通常让他走在前面,因为年龄小的孩子更容易博得同情,要来的食物会更多些。那天,他俩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刚进去,一只大狗一下子窜了出来,冲着走在前面的老爹飞奔过去,眼看就要撕咬上他的大腿。老爹被吓呆了,一动不动,幸亏二姑眼疾手快,一把拖走老爹,老爹才没被大狗咬伤。
但在做这一行之前,为了谋生,老爹也做过许多职业。上到五年级刚辍学时,他和小伙伴在家捻过烟花棒芯子,半年挣了两块五毛钱。17岁时,他去外地干过装卸工,负责装卸水泥,每袋100多斤,用肩膀扛起来就往车上扔,落下了肩周炎的毛病。
做了丧葬唢呐匠后工作也不稳定。政策时好时坏,经常会要求移风易俗、丧事简办、不准奏乐。没了收入的来源,老爹想着法子赚钱。他打过蜂窝煤,挨家挨户往家里送,到了市里爬楼是家常便饭;开过小卖部,在家辟出一个房间做经销门市部,卖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做过厨师,在家炒菜,炒好后把菜包好放在一层层的木质箱子里,用摩托车驮着箱子走街串巷,给订菜的人送饭;当过理发师,找了关系在煤矿上开了理发店,给工人理发刮胡子。
老爹从未跟我说过他是否因自己的职业遭受过恶意。他善良,在引导我看事情时多会说好的一面,这在某种程度上对我的价值观产生了影响,我会天然地觉得别人都是善良的。但母亲说:“卖花圈是最下三滥的人做的行业。”
在父亲接触尸体后,母亲会小心翼翼地让他避开家族所有需要祭祀的场合,觉得“不吉利”。
2019年,我们去照相馆拍全家福,摄影师觉得老爹很有味道,免费给他拍下这组照片。老爹的皮肤之所以这么黝黑,是长期在室外工作常年日晒的结果。
02
2018年,60岁高龄的老爹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在此之前,老爹一直在家乡生活。他不喜欢旅游,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之所以跑这么远,是为了去学驾照,据说东北那里的驾照更容易考。
老爹需要驾驶殡葬车出活,然而,由于他文化水平较低,不会使用电脑,几次考驾照时都卡在了机考这一关,没有通过。前些年,家乡对殡葬行业的管控宽松,老爹还可以继续接活。那年,规定严格起来,要求司机驾驶殡葬车必须要有驾照;殡仪馆对所有驾驶殡葬车的司机进行了登记,只有有驾照的司机才能录入系统,顺利通过入口的人脸识别进入殡仪馆工作。
对于老爹和其他同样没有驾照的从业者而言,谋生变得艰难。
为了考驾照,老爹不听我们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去了东北。我曾陪老爹去了一次那边。心疼老爹每次坐火车时间太长太累,我给他定了机票,还特意定了靠窗的位置,想让从来没有坐过飞机的他欣赏下窗外的风景。
飞机上,老爹一直身体紧绷,直到下了飞机,他才跟我说,窗外这么高的高度让他害怕,而且每一次气流颠簸都让他想到新闻里飞机失事的场景,十分恐惧。无论是飞机还是火车,这些老爹之前从来没有乘坐过的交通工具都没有带给他新鲜感和好的体验。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
为了省钱,老爹在东北住的是二十多块钱一晚的宾馆。下飞机后,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我们终于到达他的住处。一个小小的房间不到三平米,推开门就是床,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每个房间都是用薄薄一层三合板隔开,完全不隔音。我在自己房间里,可以清晰听到隔壁房间里老爹的打鼾声。
老爹说,他第一次来时,宾馆安排了一个厕所旁边的房间,日日夜夜,别人尿尿的声音透过墙板清楚地传过来。他实在受不了,央求老板给他换个房间,老板说暂时没房,得等别人搬出去才能换。好不容易等到了空位,老爹赶紧搬到了新房间,没想到新房间的隔壁是台球厅,白天没人,一到晚上就开始吵闹起来,年轻人玩乐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让他晚上没法睡好觉。
吃不好睡不好,老爹还坚持在东北待着,断断续续有半年左右。然而由于考试时的一些失误,最后驾照还是没有拿下来。
没有驾照,老爹无法再驾驶殡葬专用车送棺,所有进入殡葬场的相关工作都不能再做,他的收入因此减少了三分之二。不久又赶上移风易俗、丧事简办的要求和管控,农村丧礼现场不准再请乐队奏乐,老爹和他的小团队成员失去了他们的工作,只能改去卖花圈、寿衣等。这样的收入远没有开车挣得多,经常会遇到一连十几天不开张,没有钱可挣的时候。
收入骤减对老爹的打击很大。之前他觉得,虽然自己做的是不怎么光彩的行业,但毕竟通过努力能让全家过上不错的生活。现在,他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忽然没有了,他年龄大又没有什么文化和技术,做了大半一辈子这行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干什么。
那段时间愁得他抽烟更重了,妈妈说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在他的床头发现比以前更多的烟头。他会责备自己,反复念叨自己考驾照时上坡起步不该晚走那一秒,所以没有拿到证。我们所有人对他的安慰和开解都无济于事,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03
2020年末,老爹得了脑梗,一向活蹦乱跳的他仿佛被按下了人生的暂停键。
在确诊之前,他就出现了一些症状。他形容自己会一瞬间失去知觉,过一会才会恢复。有一次他睡午觉时接了个电话,妈妈在隔壁房间里听到话说一半没了动静,赶忙跑过来看,发现老爹半躺在床上,一只手臂僵在半空中,手机早已掉在一旁。妈妈赶紧喊他,问他刚才是怎么一回事,老爹过了好一会才对妈妈的话做出反应,还想掩饰,说自己没事。
自此之后,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担心,极力劝说他去医院做体检,他坚决不同意。老爹自由散漫惯了,即使预感到自己可能病了也不愿意住院,觉得住院会限制他,不能想干嘛就干嘛了。而且他常年抽烟,生活习惯不好,怕自己一体检再检查出更多毛病来,那样的话自己就更什么活都干不了了,下意识只想逃避。
谁来劝说他都无效,最后姐姐想了个办法,骗他说给他买的保险需要交体检报告,否则之前交的那么多年的都得作废,又给他找了个不在医院的体检机构,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去做全身体检。
还没等体检结果出来,老爹就进了医院。
当天中午,老爹和我们一起吃饭,喝了两杯之前从没喝过的高度酒,回家的路上淌口水、嘴巴歪斜、说话不清,一下车走路都是歪的了,姐姐看情况不妙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在急诊室,检查结果是有轻微血栓,需要立即住院,打溶血针进行治疗,医生预估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出院。
老爹打了几袋吊瓶后清醒了过来,嘴不歪了,说话也清楚了,坚决不住院。那天急诊室病人特别多,人来人往十分吵闹,老爹怕麻烦,不听任何人的劝阻,非要拔掉针管马上回家,我们被气得七窍生烟也没能拦住他。
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老爹在一次酒后再次犯病。这次他害怕了,听我们的话去了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病情加重,打溶血针已经无济于事,必须在堵塞的血管里搭支架。
得了这么大的病,也没有影响老爹找乐子的心情。手术前,需要每天输液,老爹困在病房里百无聊赖,姐姐给他带去平板电脑,下载好的电视剧他没相中,非想要看可以换台的电视。病房里的电视机坏了,老爹找了一天下午,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溜出去,自己找到了市里的批发市场,买来了不用拉线的电视机。晚上我们去给他送饭,推开门,他正其乐融融地和病友一起看电视,得意洋洋地跟我们说:“看我厉害吧,买的电视不用连线也能收到台。”
做完手术后,老爹也没消停。术后医生明确告知他要禁止再吸烟喝酒,并且要带着做心电图的仪器一段时间,方便随时监测心跳是否正常。第二天拔了尿管能下床活动后,老爹就想吸烟。他安排隔壁床的病友帮他看门,拖着心电图的仪器和大大小小的管子,拉开窗户在病房的窗台旁吸烟。
刚抽了几口,医生带了一大帮护士来查房了。给他看门的病友也没打暗号,医生护士一推门就进来了。他们看着老爹拖着这堆仪器在窗台吸烟哭笑不得,一个护士打趣说:“大爷,幸亏这仪器线够长来,要不你还得拖到窗户外面去!“大家哄堂大笑。
万幸的是手术一切都很顺利,搭了支架的老爹活动自如,和以前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他每天一边吃药,一边依然抽烟、喝酒、钓鱼、逗鸟。
在病床上的老爹,那时他最开心的时刻是大家围着他和他一起吃饭
04
事实上无论生病前还是生病后,老爹都没有高高在上的长辈感,是个玩世不恭、趣味十足的怪老头,尽管他天天与死亡接触。
他尤其爱招惹孩子,不只是爱闹认识的小孩,还经常站在路边整蛊路过的孩子。有一次,两个小孩正在偷邻居家伸出墙外的葡萄,老爹从我家窗户里看见了。他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站着,等到小孩费了半天劲,马上要够到葡萄了,老爹瞅准时机大喊一声:“你们老师来了!”吓得那俩小孩不轻,老爹在一旁哈哈大笑。
对于穿衣打扮,老爹也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他喜欢穿黑底印大花的翻领polo衫,花一定要够大,否则不够洋气;上衣的扣子一定要紧紧扣到最上面一颗,要不不够板正;下身一定要配军绿色或卡其色的长裤,即使夏天在家里也从来不穿大裤衩。
最最重要、必不可少的是一顶帽子,最好是一顶圆滚滚、大小合适的礼帽。因为老爹现在是“地中海”发型,中间的头发早就都掉光了。
虽然对于自己剩下的一圈为数不多的稀疏的头发,老爹格外爱护,每天都要用固定的梳子仔细梳理,但出门必须戴帽子,因为他觉得没头发不好看。家里适合一年四季的、各式各样的帽子全都有。无论是去村里的集市还是市里的商场买东西,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帽子。我们要是出门旅游,问他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回来,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帮我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帽子。”
有一次老爹在外出活,从家里走时戴上帽子了,没想到丧事是在河边举行的,他们一队人沿着河岸站成一排在奏乐,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把老爹的帽子吹到了河里。来不及去捡,帽子就顺着河流飘走了。说时迟那时快,老爹一把把他旁边人的帽子抓过来戴上。
每每想起这个画面,我都会忍俊不禁。坚决不让陌生人看见他的秃头,是老爹最后的倔强。
老爹的标准装扮,拍这张照片时忘了戴上帽子
我跟老爹说,我在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问他觉得我该写些什么。老爹说:“你一定要写下我差点死了三回的经历,这些我以前从未跟你们提起。”
第一回,老爹童年时期,他去池塘里游泳,不小心游到了铺满苎麻的水面上,一个猛子扎上去想抬头换气,发现头上方全部被密密的麻线盖住了根本抬不起来,只好憋着那口气又往前游了几米才上来,差点在水里憋死。
第二回,老爹少年时期,他躺在老房子里的木柜上面睡午觉,睡得正香时听见一声巨响,老房子上面没有吊顶,年久失修,横梁上方的椽木忽然掉下来了,幸亏当时爷爷在老爹旁边,一把将老爹拽了下来,沉重的椽木就掉在老爹刚才睡觉的位置,有惊无险。
第三回,老爹壮年时期,他做装卸工时,把水泥装上大车后,还要坐在垒成山的水泥上,跟着大车一起到达目的地,再把水泥卸下来。那天他在水泥顶上坐了几个小时,实在太累了想躺下来歇歇,刚躺下,一个手臂般粗壮的柳枝紧挨着他的脸划过。那会大车正开得飞快,倘若再晚一分钟躺下,坐着的他就被柳枝给甩飞了。
说起自己的这几次“历险记”,老爹的眼里有泪花。没想到在接触了这么多死亡后,最令老爹恐惧的,是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
老爹说,生病后才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不是什么都能干了。他最近常想起之前爷爷常跟他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槐榄蛋子,总是一股节一股节的,不会一直顺利,总会有曲折的时候。”他越想越觉得爷爷说的话有道理,拿这个来开解自己,对遇到的磨难和遗憾也释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