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之六十九:临安城破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决战长江收残局 三宫出降赴大都
长江防线
年近4岁的赵㬎登基坐殿,成了大宋的第16位皇帝,史称宋恭宗。赵昀那位有祖、端庄的皇后谢道清垂帘听政。
军国大权仍旧落在贾似道手中。
大宋的防线已经从淮河、汉江一线收缩到长江一线,按蒙古水师的力量,随时可能突破长江天险。贾似道也急了,他分兵派将固守这最后的安全底线。
命汪立信为京胡安抚制置使兼湖广总领,赵溍为沿江制置使兼淮西总领,殿前都指挥使陈奕率水师守卫鄂州至黄州的长江防线,李庭芝、夏贵分任淮东、淮西安抚制置使。
汪立信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位。
汪立信,军事诚甫,进士出身。这人难得生就一颗理智平常心,在纷乱如此的乱世中,当国家危亡于呼吸间的紧要关头,看得清理得顺天下大事。他给贾似道提出了三条建议,以应付大宋危局。
第一,将内陆,包括江南,以及原两淮区域的兵力尽量抽调至长江北岸,组建起一支50万人建制抗元大军。这些军队在长江防线上划地防守,百里一屯,屯有守半,十屯一府,府有总督。这是上策;
第二,礼送郝经回国,按鄂州大战时所答应的岁币给付,哪怕算上这些年的陈欠加利息,也要干脆利落地付清,以图延续战期,赢得时间。这是中策;
第三,投降。虽然是下策,但战败而降,和不战而降的待遇还是有差别的,尽量往好里争取吧。
身在局外,每个现代人都能看出汪立信这三条建议的好坏。身在局内,作为贾似道来说,汪立信这个人就太坏了。
不识抬举,念丧经!
汪立信有一只眼睛是坏掉的,贾似道一把摔了汪立信的信,破口大骂——“瞎贼,意敢如此胡说!”汪立信立即下课。
江南的领导人因为口彩吉利的问题把重要干部罢免了,在遥远的漠北,元帝国的领导人任命了平灭江南的重要干部。
主要负责人叫伯颜。
天险尽失
伯颜,生于公元1236年,时年38岁。蒙古八邻部人。他的曾祖父述律哥图、祖父阿剌是成吉思汗的部下,他本人生于伊儿汗国,信奉也里可温教,也就是基督教。伯颜本来是蒙古派系中旭烈兀的人,跟随这位西南亚的征服者进行了远征,在一次旭烈兀派他回蒙古本部向四哥汇报时,忽必烈留下了他,作自己的近臣。
每一位划时代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识人。伯颜能带给忽必烈的绝不是每一个蒙古人都能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伯颜在某种程度上是忽必烈的微缩版。
两人都不嗜杀。
公元1274年的七月,元朝灭宋的最高统帅伯颜殿辞南下,忽必烈叮嘱他要学宋初平定江南的曹棚,不许滥杀无辜。九月,伯颜分南征大军为两路。一路由他本人和大将阿术率领,由水路从汉水入长江,前稀是大宋降将吕文焕;一路由中书右丞博罗欢、参知政事董文炳率领,从陆路由京湖东攻两淮,前锋是大宋降将刘刘整。
二位先锋官都是大宋的顶级将领,深知地理,通晓布防,由他们带路,实在是最好的选择了。
由襄阳出发,进入汉江,伯颜把自己的大军又分成三路。一路由枣阳趋司空山;一路自老鸦山趋荆南;一路由伯颜自己、阿术水陆并进,杀奔郢州。他们的前锋是著名的蒙籍华人张弘范。
张弘范这一年36岁,由他打头阵不止是看中了他的能力,更是因为对手是郢州守将,宋末三杰之一的张世杰。
这两人是族兄弟,张世杰还曾经在江北,张弘范老爹张柔的手下干过几天。蒙古人这些年收复的汉人军将太多了,觉得有这层关系在,郢州有可能不战而降。
张世杰拒绝。
张世杰决心抗战到底,郢州是襄阳的后院,堵在长江北岸,他精心备战,这里成了一个非常类似襄阳、樊城的军事要塞。
郢州在汉江之北,新郢州城在汉江之南,两城夹江而建,城墙都以江畔巨石累起,坚固无比。江水间遍立木柱,铁链密布,间杂以数量庞大的战船,两岸再广布弩炮,从各项配置上看,这里比襄阳、樊城的双子城结构还要可怕。
元军如果按原计划进军的话,会比啃襄阳、樊城时难度少点有限。那样对江南来说,弥足珍贵的时间就会再赢得不少。
可惜的是,某个被抓来的当地民夫给蒙古人出了个点子。为什么要强攻郢州呢?先打下游的黄家湾嘛,那里有条大沟,直通藤湖,从大沟拖船入湖,走三里水道就能重新绕回汉江,并且绕过了郢州,可以出汉江入长江……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元军顺利进入长江水道。
丁家洲之战
大宋失去了最后一道天险,从这时起,它还剩下的只是一座座人为的关隘,比如鄂州。当年岳家军的核心要塞。
当年十二月,元军水师抵近鄂州,然而在这之前,蒙古人还要先攻破号称“江鄂屏障”的阳逻堡。在这里大宋集结了宿将夏贵率领的庞大水师。夏贵,论资历堪比余玠,论战绩不下于高达,由他与元军争胜,是这时的不二人选。
伯颜选择从汉口突破,夏贵挡住了;伯颜选择从沙芜口(今湖北黄陂县东南)入江,夏贵挡住了;伯颜选择从汉阳突破,夏贵火速调沙芜口守军冲了过去……汉阳很安静,半个元军都没有,沙芜口空了,元军不战而胜。
这是必然的结果,久守必破,谁也禁不住没完没了的调动。
阳逻堡之战时值寒冬,满天习舞着鹅毛大雪,元军趁夜溯流而上40里,出阳逻堡之后,前后夹击,阳逻堡陷落。
夏贵立即逃路,贬还庐州。
京湖段长江流域空了,元军水师挟裹俘获的大量宋军战船施施然渡江。阳城立即投降,鄂州要麻烦一些,他们先是把三千余艘宋军战船烧了,江面上“烟焰蔽天”,之后派吕文焕到城下喊话招降。
鄂州投降。
吕文焕随之成为了元军最强大的攻城武器。被贾似道信任的吕氏集团都按插在沿江所在的重要城镇里,如吕文德的儿子吕师夔宁江州,吕文德的女婿守安庆府,这些人蕲州守将吕师道等等,这些人第一时间降元。
这时仁德宽厚的谢太皇太后,英明神武的贾权臣才如梦初醒,传檄天下,声讨吕氏之罪。可有什么用呢,这时元军已经在吕氏集团的指引下迅速向临安进军了。
大宋拼死一搏,派出了他们的大杀器,十余年里无所不能的贾似道上战场。公元1274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贾似道奉谢道清之命,出任都督天下各路军马抗元。声势浩大,都督府却设在了临安。至于为什么,他非常忌惮刘整。
这个汉奸对大宋知根知底,知梢知叶,大宋现有人才哪个对上去都没有把握。偏偏刘整居然及时地死了。刘汉奸是这个时代某种人的代表,绝大多数投降了元朝的大宋将军们平时都很懒很滑很没用的,但只要投降过去,也不知怎么搞的,立即洗心革面勤奋工作,不让干活儿能郁闷出病来。
刘汉奸一直建议伯颜由他领军,直袭临安。伯颜不听,非要稳步前进,这时传来消息说吕文焕招降了鄂州,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大叫一声:“统帅制约我,不得首功。善做者不必善成,果然也!”不一会儿就死气了。
贾似道一听喜出望外,立即调集13万大军出征。师出临安,盛况空前,“金帛辎重,舳舻相衔百余里。”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走到安吉州时,贾似道本人乘坐的超豪华指挥巨舰忽然搁浅,一千多名士兵拖纤,纹丝不动。贾似道只好悻悻然换普通船继续前进。
大军进至芜湖,与元军主力遥遥相望,看似大战一触即发。可惜的是,贾似道不再是从前的一方主帅了,现在他是位政府官员,提倡争端要和平解决。
他派人去找已经投降元朝的吕师夔,托吕走关系与元朝议和。再找来一个受伤被俘的元朝小兵,好吃好喝金银款待,派该兵带着荔枝、黄柑等土特产去元军大营馈赠伯颜,提出建议,只要议和,条款按当年鄂州时谈的来。
伯颜回了八个字——“宋人无信,惟当进兵。”
贾似道绝望了,他比谁都清楚彼此双方的实力差距,而汪立信的到来更加重这一认识。汪立信重新被起用为江淮招讨使,贾似道与之相见,痛悔不用其言。汪立信惨然一笑,说:“瞎贼今天再说一句,我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只要死得分明!”
汪立信启程去建康(今江苏南京),他将在那一片区域里等待命运的结局。在他身后,贾似道有过短暂地清醒。
“……死矣,惜不光明俊伟耳!”十年之前的话突然响在耳边,他也曾经是汪立信这样的人,是什么让他改变,到了今天这一步的?
时间不允许他沉思,战局立即开启,元军攻破了池州继续东进,逼迫贾似道做出反应。贾似道派孙虎臣率领7万精锐进驻池州下游的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夏贵率领2500艘战船封锁江面,贾似道本人统领后军屯驻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
这个布置让宋军再次陷入混乱。
夏贵怒了。
夏贵身为大宋老牌名将,孙虎臣只是当年护送贾似道去黄州的一介中下层武官,只因为救了贾似道一命,才平步青云,这时让夏贵给孙虎臣打下手,夏贵觉得是空前羞辱,无法容忍。
丁家洲之战爆发,这时南宋最后一次集结兵团级战力的战斗,任何有理智的人类都会在绝境中尽一切可能奋力挣扎。
而大宋,居然平静地等待着元军来进攻。至于原因,只是一只放满了木柴火具的竹筏。元军声称要用这个去烧大宋的水军,于是大宋军队提高了全部的注意力……来关注这只竹筏什么时候点火,什么时刻启航。直到伯颜觉得元军休整已毕,可以进攻了。
元军步骑混杂沿江夹岸而进,阿术率战舰对垒孙虎臣部。压制半个世界的元军武器充足丰富,他们把回回炮都用到了水陆战场上来了。重150余斤,落地能砸出两三尺深坑的巨石从天而降,宋军的辎重营帐等中坚地带被瞬间摧毁大半。
其中受创最重的是孙虎臣。
这位步军主帅被吓傻了,不知道是有多少块巨石砸到了他的脚边,这人在慌恐中迅速失去了理智。正在这时,阿术开始了冲锋,数千艘元军小船“乘风直进,呼声动天地。”孙虎臣的前锋姜才挺枪接战,毫无惧色。他是大宋危亡期间最英勇的一个人。
可在他背后,孙虎臣奋力从恐惧中挣扎了出来,什么国家了、民族了、危亡了、职责了统统都被他抛在脑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最重要的两件事——生命、小妾。这两件东西离他不远,只要跳上一条装着他小妾的船。步军统帅再不迟疑,想到就做了。
主帅的一举一动都被全军看着,这时激烈交锋的战场上一片喊声,“步帅逃了!”7万大军顿时混乱,跟着统帅一起逃。
水面上的战斗宋军本来是占优势的。元军多是小船,宋军的战舰既高且重,双方数千艘战船混战,胜负绝不会在短时间内产生。
可是夏贵还在抑郁中,高职官员的情绪是很重要的,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带着情绪工作。夏贵同样跳上一支小船开始了逃跑。
夏贵身边一名老水兵,船划得非常快,抢在敌我双方的前面最先到达了鲁港,途经贾似道的坐舰,夏水兵向上面高喊——“敌众我寡,势不支矣!”
贾似道非常感谢提醒,立即鸣金收兵准备后撤。现场一片忙乱,没有任何人想着迎敌,而元军的战船紧跟着就到了。
局面是灾难性的,13万宋军狼奔豕突各自逃命,军械辎重全都扔掉,当天长江的水都是红的,飘满了尸体。贾似道本人亡命逃跑,100多里之后才终于脱险。
夏贵随后赶到,贾似道连忙召上船来议事,没说几句,孙虎臣也到了,这人捶胸顿足大哭大叫——“我军无一人用命抵敌!”
好像他怎么玩命厮杀了。
夏贵见状哈哈大笑,心情变好:“我可是血战了一场打了好大一会儿。”
贾似道此时再没了权威感,甚至不敢责问两人的战败责任,只是连连发问,此后怎么办。夏贵哈哈一笑,军队都这样了还打什么,您召集溃兵退守扬州,保着皇上去海上避难吧,俺去死守淮西。说完扬长而去。贾、孙两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好驾船去扬州。
第二天,上游的溃兵沿江而下。贾似道大喜,连忙派人举旗去召集。不料没一个人响应,溃兵们指着船破口大骂,要不是贾似道跑得快,很可能会被自己人干掉。
丁家洲之战结束,大宋输掉了所有,连最后一张安慰牌贾似道也失效了。神圣无比的师相成了江南笑柄,有人还特意做了首诗。
——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贾似道之死
失败使人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权势、地位;失败也会失人得到一些东西,比如理智、清醒。贾似道战败,他的官途之路是断了,临安城里一片喊打喊杀声,以他的亲信,曾经对抗丁大全的太学生领袖陈宜中上书谢道清,要求杀贾似道以正其误国之罪。
谢道清拒绝,她认为一场战争的失败就杀了大臣,是宋朝所没有过的事,太血腥、太过分了,“失待大臣礼”。同时,她也拒绝了贾似道从前线费尽了周折传回来的信。
贾似道建议她立即解散临安朝廷,马上坐船出海,在海上重新建立政权。他的大脑重新恢复了些许的理智,经过亲身接战,确信大宋再也没法挺过这次劫难。
谢道清再次拒绝。
这个老妇人的心理是绝对传统的,之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她绝对不去做,更从心里往外地认定绝对不会发生。不杀贾似道如此,不迁都海上亦如此。
做出下面这个决定,还是如此——传诏天下兵马勤王。
多么的传统啊,谢道清仍然还认为这是从前的世界,甚至是靖康之变时的世界。很快,现实让她震惊到呆滞,拥有半壁江山的大宋,居然只有三支部队应诏。
一支是郢州张世杰;一支是湖南提刑李芾,兵很少,只有3000多;一支来自赣州,应诏者名叫文天祥,带来了近10000名士兵。
文天祥,公元1236年生人,时年38岁。初名云孙,字履善。进士出身,中状元之后,改名天祥,字宋瑞,自号文山、浮休道人。顶级履历表并没能让他仕途顺畅,这人与每个时期的权臣作对,一次次地贬官、罢免、致仕,元军渡江,临安勤王时,他任赣州知州。
回到现实,发明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正确最伟大的理学,并贯彻执行了几十年的南宋,比起北宋末年时都可怜,太皇太后亲自下诏喊救命,全国只有3个人伸手。可悲乎,可怜乎,可笑乎?
与之对应的是,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各级官员们纷纷降元,广德军、岳州、滁州、宁国府等州军皆降,最终连坐镇江陵府的大宋京湖宣抚使朱禩、湖北制置副使高达也投降了。方面大员、京湖重镇,不战而降,有他们带头,江南几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全倒。
大江南北,只有一个地方还在坚持。李庭芝、姜才,扬州。
贾似道、孙虎臣早就离开了扬州,这座陷在元军汪洋中的孤城,将是宋人最后仅存的两座象征式存在的标志。
贾似道被贬去了婺州安置。婺州的百姓听说他要来,贴出了好多的告示来驱逐。这一次民众的意愿被满足了,陈宜中借题发挥,极力要求重处贾似道,不杀也要贬得远远的。谢道清焦头烂额之余再不愿为这件事折腾,同意了。
宋廷贬贾似道为高州团练副使,循州(今广东龙川)安置,籍没家财,克日出发。这个处罚从表面上看仍然太轻了,可押送贾似道上路的人很有内幕。
会稽县尉郑虎臣。
郑县尉的父亲曾经因罪被贾似道发配充军,早就有心报复,这次心想事成,临安居然点名把这件事交给他做,真是太高兴了。
郑虎臣欣欣然赶去押运,先把贾似道的家人驱逐一空,再把贾似道坐的轿子去了上盖,南方秋天的毒太阳顿时直射贾似道的脑袋。就这样一路晒着向广东进发。一路上,轿夫杂役们“唱杭州歌谑之,每名斥似道,窘辱倍至”。
贾似道不为所动,坚持着不死。
行至南剑州(今福建南平)黯淡滩,郑虎臣说,此处水甚清,何不自投其中以死?贾似道摇头,太皇太后许我不死。
这就难办了,违圣杀命官,是犯死罪的。可是郑虎臣不管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贾似道死,不惜任何代价。
当走到了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得了痢疾,一日大泄数十次,搞得奄奄一息,可仍然不死。郑虎臣火了,他闯进了茅房,抓住在虎子(坐便器)上的贾似道一顿拳打脚踢,好一番运动之后,发现贾似道还是没死……奇怪加郁闷,郑虎臣举起贾似道狠狠地往上砸了下去,这一次,他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贾似道死了,他是死在国家大义上,还是死在私仇报复上呢?这个有目共睹,顺便说一下,不久后郑虎臣也死了,被真正的幕后黑手陈宜中杀了灭口。
当此存亡之际,杀奸佞都暗箱操作,比靖康之变时杀六贼的闹剧都低劣。
很多人把大宋的灭亡归结于贾似道,更多的人举手赞同,认为再对也没有了。贾似道专权误国,贾似道置襄阳于不顾,贾似道……等等等等。
到底怎样,用敌人的话来验证吧。
大宋灭亡一段时间之后,元世祖忽必烈在元大都(今北京)召见原南宋的一些降元的重要将领,问一个他不解,历史也不解的大问题。
——你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投降了?
诸将气愤填膺,集体怒骂——贾似道专国,礼优文士而轻慢我辈,臣等久积不平,故而望风降附。
忽必烈何等样人,英明神勇绝不在中原历代开国明君之下,岂难被几计常规级马屁放倒。他哈哈一笑——贾似道确实是看不起汝辈,就算这样,也只是他一人之过。大宋皇帝可曾亏欠过汝辈?何以如此轻易辜负宋恩?依我之见,贾似道看不起汝辈,实在应该!
一语道破根底,贾似道有千百般不好,既不能掩盖抹杀他早年的功绩,更不能为其他人买单。各说各的事,贾似道一人怎么会导致整个民族的沦丧?!
大厦将倾
元军继续南下,在焦山南北宽阔的江面上遇到了强大的抵抗。张世杰率领平江都统刘师勇、知寿州孙虎臣以万余艘战船横遮江面,并且约李庭芝出瓜洲,张彦出常州趋京口,三路夹击元军。
种种原因,张、李皆失约不到,张世杰以一旅孤军,与南侵元军的水师对决。张世杰久在军旅,心怀忠义,有着第一流战将的某些素质,可是致命的弱点同样让人无语。
他是陆军,水战是彻底的外行。
此战他以必死的决心出击,下令把战船以10艘为一个单位用铁链拴在一起,为了平稳,再集体下锚,非有军令严禁起锚,违令者斩。
……他一定没读过罗贯中的小说。
罗贯中是明朝人,《三国演义》成书要在125年左右之后,要张世杰临战穿越取经,着实地不近人情了。可偏偏对面的纯陆地生动物蒙古人瞬间就看出了门道。
元军水师主帅阿术哈哈大笑,“彼可烧而走之也!”
当年曹操的军队是怎么死的,这时大宋的水军就是怎么完蛋的。元军善射者乘巨舰抵近,火矢雨发,宋军“篷樯俱焚,烟焰蔽江”,想战无从战起,想逃,张世杰牌铁链、铁锚稳如泰山,除了部分及时跳水,水性高强的,都被烧死在江心里。
张世杰大败逃走。
此战过后,战争的态势明朗了,大宋再没有成建制的机动力量阻止元军。元军再次分工,伯颜率主力直扑临安,阿里海牙攻湖南,宋都带攻江西,一举断绝大宋东西纽带,阿术折返向北攻扬州,阻止宋军从淮东方向援救临安。
重点永远在临安。
伯颜的主力大军风卷残云般掠过江南大地,一路上攻无不克,招无不降,见证了传说中天堂一样美丽富饶的桃花石世界,更陶醉于砍瓜切菜一样轻松愉快的进攻之中。忽必烈要他慎杀,还杀什么嘛,这回可真是我来、我见、我征服了。
直到临近常州城。
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死守常州,宁死不降。伯颜惊异之余命令元军攻城,结果大失所望,用正规手段攻了好多天,毫无进展。
战争屠夫本相暴露,还没到临安,实力不能过度损耗,伯颜下令搜捕常州周边百姓,命令他们背土到常州城墙下筑垒。常州面临选择,城上不阻止的话,土会越堆越高,直到与城等平。阻止的话,就得先杀光这些江南百姓。
这是多么的残酷。
却是低估了元军的残酷。他们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等着土与城平,等江南百姓把土背到城下,被他们连人带土一起埋了进去。
工程进度非常快。
同时伯颜命令元军抓捕汉人,扔进锅里熬出膏油,再把滚烫的人油扔进城去。元人之残暴,可见一斑。常州坚守两个月之后被攻陷,姚訔当场战死,陈炤与王安节收拾残兵奋力巷战。有人劝陈炤说东北门还没失守,可以逃出去。
陈炤大怒——“去此一步,非我死所!”终因众寡悬殊战死。
王安节挥舞双刀血战,因臂伤被俘。元军问他姓名,王安节大叫——“我是王坚之子王安节!”王坚,钓鱼城击毙蒙古大汗蒙哥的王坚,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投降。
王安节被杀。
种种一切,让伯颜恼羞成怒,他下令杀光城内的成年男人,偌大常州城,只有7个人藏在一座桥的下面才躺过了这次屠杀。
常州的壮烈,没能激起大宋的同仇敌忾之心,反而把窝囊废吓得更软了。比如七天之后的独松关,守将张濡弃关逃跑。他是害死岳飞的主谋之一张俊的五世孙。这种软蛋遍地都是,临安终于绝望,他们派出了使者求和。
使者名叫柳岳。到了元营之后先道歉,从伯颜下江南开始,大宋不断求和,元军有时也会同意,派几个元使南下,可是都被途中各地州县的守军给杀了。这着实地出而反而,像诱杀使者一样,大宋怎么说都理亏,唯有道歉。
柳岳乞和,充满了诚意。他说,大宋嗣君年幼,服丧未满,自古以来礼不伐丧,元朝作为当世第一大国,不该做此等量小之事。况且之前都是贾似道专权误国,两国多有误会。
伯颜冷笑,他熟知南朝历史,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锋利——汝国杀我使臣,大元才兴师问罪。吴越钱氏纳国,南唐李氏出降,都是你国家以兵威逼迫所至,这时有何话说?汝国得国自后周柴氏小儿,今天亦于小儿失国,天道如此,尚何多言!
柳岳无言以对,相信每一个宋人都无言以对。他狼狈赶回临安,临安高层集体苦思冥想,想到了另一个高招。
追封吕文德为和义郡王。
已故族长升官了,郡王,不仅让人想到了前广阳郡王童贯。说来童郡王不管真假还是收复了燕云的,吕樵夫对国家什么贡献呢,他毁了襄阳、樊城?大宋当局当然没有失心疯,他们看中的汉奸家族在蒙元的地位,盼着汉奸们为大宋说点好话。
……脑残至此,夫复何言。
这番举动无效之后,临安大臣开始了逃亡,连左宰相留梦炎也在逃跑之列。太皇太后谢道清惊怒之余,派人把他追了回来,痛加斥责。留梦炎表示自己真是混蛋,逃跑的技术含量如此低下……与其相比,西府枢密院的同志们就高明得多了。
枢密使文及翁、倪普两人暗中指使言官弹劾自己,启动罢官程序,这样走就名正言顺了。
谢道清既惊且怒,她的心灵深处那些绝对不变的真理原则崩溃了。她不解,她生气,于是她在写了份诏书,立在了大殿上。
上写——“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工,未尝有一言以救国者,内而庶僚,畔官离次,外而守令,委印弃城,耳目之司,既不能为吾纠击,二三执政,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时读圣贤书,自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其畔官而遁者,令御史台觉察以闻,量加惩谴。”
这位有福的、端庄的女士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但凡稍微有点廉耻之心的人都会幡然悔悟,进而为宋朝抛头颅晒热血,竭尽全力扭转乾坤了。
还有人这么想吗,这么想的,都该死。
活在梦里的人,没有资格生存。
谢道清自理宗晚年一直把持朝政,连自己身处什么样的世界都不了解,连身边的大小官员的精神内核都不了解,她不死谁死。
她领导的政府不死,谁该死?
高层该死而不死,死的自然是底层。先前与文天祥一起勤王的李芾以湖南安抚使、潭州知州的身份死守潭州,阿里海涯强攻近三个月,潭州城一直在顽强抵抗,甚至将阿里海涯本人射伤。三个月之后,城里的武将们心虚了,他们试探李芾,说城里的百姓会在城破后被屠杀,考虑到这个,是不是应该……李芾断喝道:“国家平日厚养汝辈,正为今日!汝辈只管死守,勿思其他,再有敢言降者,定杀不饶!”
文天祥出使元营
时值公元1276年,大宋德祐二年正月初一,潭州城在兵火中迎来了新年。按宋礼,这时应该做很多有特殊意义的事,比如冠礼。
衡州知州尹榖全家都在潭州城内,得知元军在初一日大举攻城,城防将破,他不声色仍旧为两个儿子举行冠礼。有人劝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此迂阔之事。尹榖淡然一笑,正是想使儿子辈以冠带礼服见先人于地下啊。
礼毕,尹榖积薪遍户,身穿朝服,望临安方向朝拜之后,纵火自梦。全家老幼数十口,壮烈殉国。
李芾闻讯赶来,以酒祭奠,慨言道,务实(尹榖字)好男儿,先我就义。他在当晚大会宾佐幕僚,纵酒诀别,以“尽忠”为当夜号令。
潭州在第二天凌晨时分陷落,李芾唤来亲信将领沈忠。要沈忠先杀李家全口,最后杀其本人,李氏不受亡国被俘之辱!
李芾集全家于庭院,告以举家殉国之意,他以酒相劝,尽醉之后,沈忠依令杀李氏全家,最后一刀,含泪砍下了李芾的人头。
潭州陷落,之前常州陷落的一幕重现。宋人没有被英烈之气感染,变得群起抵抗,而是被吓着了,袁、连、衡、永、郴、全、道、桂阳、武冈等州县全部投降。
临安近在眉睫。
绝大多数的蒙古人主张全速前进,一鼓作气拿下大宋都城,一个汉人不同意。元朝汉人郎中孟祺说,如果大兵马上压境,宋帝室必将远逃闽南,那样临安城内会盗贼蜂起,临安百五十余年的积蓄将焚荡无存。为今之计,要先安抚宋室,令其不会因惧而逃,假以时日,定会全取临安。
伯颜非常赞赏,还是汉人想事情周全。
临安方面的汉人更能想事情,时局至此,仍然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宰相陈宜中无论如何都觉得希望还是存在的,他派宗正少卿陆秀夫出使元军大营乞和。条件低至纳币称侄,甚至称侄孙也可以。
伯颜不满意,但也没拒绝。
转年,大宋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太皇太后谢道清发布最高指示,只要大宋可以作为政治实体继续存在,称臣也在所不惜。
伯颜同意了,双方约在长安镇缔结和平。为了正式,伯颜要求大宋派出最高级别的官员,比如宰相……陈宜中作茧自负。
终于要直面蒙古人了,这个以忠义面孔无畏反抗走上台面的前运动领袖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全,这让他如何自处?
不急,第一招,失约。
缔结和约时间到,陈宜中失约不至。伯颜傻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小傻,转念之后心理变得平和,因为大宋才是真傻。
蒙古人所要的不过是缓和气氛,大宋却在积极准备,谁得谁失?伯颜下令进军,前锋抵达皋亭山(今浙江杭州东北郊),游骑已出现至临安城北门外。
大难临头,各有活法。此前一直游移在大宋中上层官场无足轻重的文天祥没有像人们想像中那样,和与他一起勤王的李芾一样致力于殊死抵抗。
文天祥是有原则的人,有至高理想的人,同时也是个现实的人。他能够平静地分析敌我实力,承认己方面临的绝境。
这时他的官职是知临安府,相当于大宋首都市长,他建议谢道清趁着临安还没有被围困,把宋恭帝的两个兄弟送往更远的南方,以保留最后的火种。
赵昰被封为益王,出判福州;赵昺被封为广王,出判泉州。驸马都尉杨镇和二王的舅舅,以及陆秀夫组成了王府班底,保护他们离京南下。
陈宜中在失约之后想到了逃跑,鉴于他的地位,他希望能组团逃。事不宜迟,他马上带着群臣去皇宫,劝谢道清迁都避祸。谢道清本不想走,架不住整个朝廷都想走,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再拒绝的话,本就快走光的朝廷立即就会抛弃她。
谢道清命令宦官宫女立即收拾东西,当夜就走。可是一切就绪之后,陈宜中等人却没了动静。谢道清顿时大怒——“老身本不想篮子,大臣数以为请。今我欲行,众人又不至,是欺我这个老妇人吗?!”
急怒攻心,太皇太后陛下一把扯下首饰,摔在地上,把房门紧闭,谁来都不开。(“脱簪珥,投之地,遂闭阁,群臣请见,皆不纳。”)
其实陈宜中倒也不是骗她,而是家财太多,整理打包太费时间,想在第二天一早走。忙晕了头忘了通知老太太了。
而老太太在如此生死关头耍上了贵妇脾气,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尤其是连文天祥都被连累。元军逼近,文天祥和张世杰觉得唯一的出路是全体朝廷成员火速登上杭州湾里的战船,把战斗引到元军相对薄弱的海面上去。
奈何谢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所有大臣都恨上了,再怎么说都不离开临安皇宫半步。
陈宜中的表现也加倍的古怪,迁都与出海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躲避元军,他应该是赞同派,可事实上他也反对,文天祥与张世杰成了少数派,没有人响应,谢道清更不理会他们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样白白遛走,元军终于兵临城下,大宋朝廷想逃也逃不出去了。
宋人就是聪明,当此时再没提什么议和,而是直接出城献传国玉玺、降表,正式向元朝投降。降表云——“宋国主显谨百拜言: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显非不欲迁避以求敬全,奈天命有归,显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三百馀年宗社遽至陨绝,曲则存全,则赵金工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文章写得很好,伯颜很满意,只是人员很不正式,只是个使者。伯颜要求南宋首相出城亲自再读一遍,以便在法律效力上达到正规。
奈何谁都找不到陈宜中了。
临安城内众目睽睽,临安城外大兵压境,这人竟然有本事突然间失踪,谁也找不到了。要到好一阵子之后,他在温州清澳一带出现,人们才知道,他是逃亡了。
逃跑宰相陈宜中,名不虚传也。
杭州湾里张世杰灰心失望,率水师离去。他的部队从此之后在南方海域洒落,等待机遇。
与元军接洽的事,落在了文天祥的头上,这时他成了宰相。文天祥一行出城,在明因寺见伯颜。他身为状元宰相,雅不愿向异族低头,甚至想以言辞辩驳迫使伯颜退军。他问,“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将以本国为属国,还是想毁我社稷宗庙?”
伯颜很放松,“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文天祥:“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至平江或嘉兴,再商议岁币犒军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彼此有益。如北朝欲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尚在宋属,成败还未可知。如此,兵祸连绵,胜负难料!”
亡国宰相居然这么强硬,伯颜随旭烈兀在西南亚拓地千里灭国无数,见过太多俯首胆怯之辈,这时遇到文天祥,惊讶之余,想逗逗他。
伯颜作色大怒,威吓文天祥。
刚刚还强硬的,瞬间会软掉吧,那样才好玩。可是他严重地失望了,面对压力,文天祥的强硬度随之高涨——“我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耳,刀锯鼎镬之逼,又有何惧!”
伯颜正视文天祥。
这个汉人很特别,伯颜想了想,理智人做聪明事,他不杀文天祥,但也不放他,干脆扣起来,每天废几斤粮食而已。
三宫出降
文天祥开始了他的第一段囚徒生活,更是第一次远距离看着大宋的灭亡。公元1276年的二月初五日,宋恭帝率百官“诣祥曦殿望元阙上表”,举行了投降仪式。伯颜取大宋太皇太后谢氏手书的降表,“谕天下州郡降附”,大宋几乎处于灭亡的边缘。
实事求是地说,元军很宽容了,没像金军那样欺压北宋君臣,也没有像北宋开国时灭亡后蜀时举行专统的牵羊受降之礼,连军队都屯驻在临安城外,只派一小部分元军进城入驻大内皇宫。
三月,伯颜入临安,元军满载着大宋的户口版籍、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图书珍玩等器物,押解着宋恭帝、全太后、两宫后妃、外戚、宗室、大臣、太学生等几千人北上元大都(今北京)。
名单里没有太皇太后谢氏。
谢道清以老病为理由,在原皇宫内暂留。说来也是奇迹,自从被陈宜中气着了自闭于寝宫之后,她真的哪儿也不去,连大宋快要灭亡了也巍然不动。
5个月之后,谢道清抱病去大都,7年之后病死。
宋恭帝北迁元大都,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6年之后,被元人迁往更北的元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青年之后,为避祸自愿出家为僧,去吐蕃精研佛法,修订翻译了《百法明门论》等佛经,终成一代高僧。晚年时偶有所感,作了一首小诗。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有人持诗上告,元廷疑他有召贤复国之意,遂下诏赐死,时年5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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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端宗赵昰之一
流亡朝廷
赵氏孤儿数辗转 宋末三杰萦道统